“谁才是朕的亲人?”他又问。
“哎哟,我的皇上、万岁爷、亲祖宗,您快起来吧,这大雪地的。”顾问行都带着哭腔了。
今夜,曹寅不当值。
当值的是明珠与费扬古。
“皇上的家,当在景仁宫。”明珠的声音很轻,夹在瑟瑟的风雪声中仿佛根本听不真切。
可是,康熙听到了。
于是,他站起身。
直愣愣地奔着景仁宫而来。
是的,这是额娘生前住过的宫殿,这是自己出生的地方,额娘?
康熙不顾守宫太监的惶恐,一路从宫门、头殿直至锦珍的寝宫,看到床上那个亲切的身影,想也未想便扑了过去。
她身上有好闻的茉莉香味,仿佛童年记忆中额娘的味道。
她披着柔顺乌黑的长发,一身雪白的中衣,恬静的神情不声不响地静静地拥抱着他,就仿佛儿时额娘的样子。
她用柔软温暖的手轻轻捂着他冰凉的脑门,用手不时哈着热气吹着他的手,那自然而亲近的神态,让他觉得很温暖。
于是,他睡着了。
就那样,依偎在她的怀里睡了整夜。
早上醒来的时候,那个香软而熟悉的怀抱不见了。康熙坐起身四下环顾,不多时她已然穿戴整齐捧着热茶站在他面前。“喝杯热茶吧,皇上的早膳想在哪里用?”
“表姐。”
两个字一出口,他和她都愣住了。
他有些不好意思,不知怎的居然就这样脱口而出。
而她越发温煦,朱唇微展,露出淡极如花的笑容:“不管怎样称呼,锦珍永远都是皇上的亲人。”
“亲人?”他眼中微湿,觉得心里暖暖的,很舒适,很贴心。
“锦珍入宫,只是为了替姑姑守护皇上。”她将茶捧到他的唇边。
就着她的手,喝了一口热茶,定了定神,康熙觉得昨夜的一切仿佛一场噩梦。只是与以往不同,噩梦醒来,有一个像额娘一样亲近的人在他身边,她对自己说她会像额娘一样守护自己。
酸涩中品出了久违的甜蜜。
有亲人呵护的感觉真好。
于是,他用手臂轻轻环住锦珍,万分由衷地说道:“有你在,真好!”
锦珍则用手轻轻抚着他的辫子,声音轻软有如天边飞絮:“锦珍永远在这里。”
大雪之后的皇宫,红白相间,美轮美奂。高大的宫殿、院墙、小径、甬道上都被铺上了一层厚厚实实的白毯。
雪花在风中自如的飘舞,那样快乐,一点儿忧愁都没有。
许是起身太早的缘故,打扫宫径的太监们还没来得及破坏掉这一地的雪绒花,走在上面,让人的心情也怡然了很多。
初阳才在地平线上跃起,天边第一缕晨曦的光柔柔的,风吹屋顶与枝头上的积雪,就那么飞了下来,细细的小冰晶像烟雾一样蒸腾起来。
站在慈宁宫花园外面,康熙半晌没有举步,他的心与整座宫殿一起都沉浸在这纯净美好的一刻。
那是什么?
他仿佛没看真切。
一树蜡梅静静在风中吐露着芬芳,花瓣和着风同雪花一道,不停地纷纷飘荡下来。
而树下有一个墨绿色的纤细的身影,正仰着脸伸着手去接那随风而下的梅花。
空中的雪花不停地飘落下来,风里的梅花也落缨缤纷,雪花与梅花如同比美一样竞相飘落。原本它们应该落地成泥归入尘土,可是它们之中有一些伙伴,何其有幸,被人特意收集起来。
红墙、白雪、蜡黄色的梅花,墨绿色的身影,构成一幅完美惊艳的画面。
“谁在那里?”康熙制止了顾问行的责问,独自走了过去。
四目相对的时候,两人均有万分的惊诧。
在他的记忆里,穿着皇妃礼服和骑马装的她,是完全不同的两种风格,都给他留下了极深的印象。一个是国色天香的小皇妃,一个是英姿飒飒的骄傲少女,而这两种造型都没有现在这身墨绿色的低等杂役宫女的服饰更让他惊艳。
就如同那一树雪中之梅,冰枝嫩绿,疏影清雅,花色美秀,幽香宜人。
“皇上万福金安!”她在一愣之后便立即跪了下去。只是那两只手居然仍是手心向上,因为手心里是两捧落花。
他看到她身边有一个蓝子,里面都是梅花。
“在做什么?”他问。
“收集这些花瓣。”她说。
“然后呢?”他想起了妍姝,妍姝喜欢用梅花来插瓶,也喜欢收集梅花来调胭脂、做糕点,冲茶喝。
“碾碎成汁,研墨的时候放在里面。”她答得极为坦然。
他很意外:“这样可以吗?”
“这样写出来的字、画出来的画,就有梅花的清香。”她笑了,其实她想说,因为她被贬之后再也用不到好墨了,云姑帮她弄来的那些墨臭臭的,她不喜欢自己画出来的画、写出来的字带着那样的味道。
“你还真是有雅兴!”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态度冷冷的,让东珠不知是赞是贬。
“你喜欢梅花?”他问。
他以为她会顺口念几句咏梅的诗以展才,但是他想错了,她居然说:“不喜欢。”
他皱了皱眉:“不喜欢?大冷的天出来做这个?”
她笑了:“不管是不是喜欢,只要可以为我所用,为它付出些辛苦也是应当的。”
她的话似乎一语双关,又或是他自己多心了。是啊,不管是否喜欢,只要能为己所用,也总要为它付出些辛苦,这似乎与皇玛嬷对自己关于如何对待后宫中的女人的教诲如出一辙。
他眉头略舒展开来,伸手便要去折那一枝长在低处的梅花。
“皇上,不要。”她竟然忘记了规矩,未等叫起便自己站起身出言阻止,惊惶中手心里的花瓣也洒在了地上。
“为什么?你不是要用吗?这样不是省去你很多辛苦?”他感觉好奇怪,为什么她总是跟自己的想法不一样。
“我虽不喜欢它,我虽想用它,但是我并不想它因此受到伤害。我只捡拾落花,那是因为落花成泥也是一种遗憾,我以落花入墨,留住它的香、它的精髓,也算对得起它。若是为了自己要用,就折断它,那不是太暴殄天物了?”她仰着脸,目光晶莹而真挚地注视着他。
他深深吸了口气,虽然不情愿,还是不得不承认:“你似乎总是有道理的。”
面对这样的她,康熙终于还是收了手,他发现虽然他不愿意但是有时候还是会不由自主地认同她的观点。
“谢皇上。”她笑了,玉颜堪比花娇。
他看到她小巧玲珑的耳朵冻得粉红,耳际也是光秃秃的,发间更无半分钗饰,除了一身宫廷制衣,这浑身上下什么饰品都没有。
心里不知怎的,便有些不忍。
“你既然心思如此细密,做事也该是极有道理、极懂分寸的,又为何要做出那样的糊涂事?”他不得不旧事重提,当时情势如此,不管他是否心存疑虑,他都要做出那样的决定,可是心底还是觉得她应该不是那样心狠手辣计谋深藏的人。
她静静地注视着皇上,她的眼睛澄净如水,表情纯净似雪:“皇上到现在,还认为那件事与我有关?”
“你是说朕冤枉你了?”他反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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