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家儿郎》
第5节

作者: 大天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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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任弘明白原委了:“这时候,大父监护的北军,就成了胜负的关键?”
  北军是汉朝常备军的精锐,共有屯骑、步兵、越骑、长水、胡骑、射声、虎贲等八校,任少卿作为护军都尉,则负责监护八校。
  一百多年前,太尉周勃便是依靠夺北军之符,方才剿灭诸吕。
  所以卫太子想要孤注一掷,首先要争取的,就是出身卫氏舍人,手握北军兵权的任少卿!
  夏丁卯搔头道:“这些老仆不太懂,但当时,卫太子确实乘车到北军南门外,召见家主,交给他符节,令其发兵。我随家主出营,家主向卫太子下拜,接受了符节,但回到军营后,却闭门不出……”

  看起来,任少卿在这起事件中,保持中立态度,没有帮助太子,也没有帮助官军。
  这场老子和儿子干架,他不想掺和。
  “家主这是诈受节不发兵,不傅会太子,孝武皇帝也未曾追究。”
  但等卫太子败亡后,情况却变了。
  “家主早时曾经因过错鞭打过北军粮官,那粮官怀恨在心,便乘机上书诬陷家主,说他接受太子的符节,许诺发兵,还索要事后的九卿职位,只是见卫太子不利才作罢。”
  夏丁卯切齿道:“孝武皇帝听闻后,竟信以为真,认为家主乃是老于世故的官吏,见太子起兵,想坐观成败,谁胜就支持谁,有二心。于是将家主下狱审问,月余后诛死!”
  这便是任少卿的一生。

  任弘过去虽也听夏丁卯提及其事迹,但这却是最详细的一次。
  “这皇帝老儿……”任弘暗暗吐槽,汉武帝性情暴戾多变还不是胡说的。
  就比方巫蛊之祸里,协助卫太子的人,基本统统诛灭。
  两不相帮的任少卿等人,有二心啊,杀了!
  而事后清算,曾攻击卫太子最勤勉的那批人,左丞相刘屈氂也惨遭腰斩灭族……
  得嘞,只要摊上这位陛下,卷进这趟浑水里,不论如何选择,就别想全身而退。
  哪怕汉武帝死了,有卫氏外戚背景的大将军霍光上台,巫蛊却仍未翻案!
  任少卿,依然蒙受着“逆臣”的罪名。
  而任弘这位罪吏子弟,则被放逐敦煌,遭体制禁锢,升迁饱受限制。
  夏丁卯年纪大了,提及老主人,一时间心伤不已,老泪打湿了脚底的沙土。
  往事就是这样,让人一会哭,一会笑。
  任弘宽慰了夏丁卯一番后,又追问道:

  “夏翁可知,那个诬告大父的北军粮官,如今在何处?”
  那个粮官,可以说是任氏不共戴天的仇人。
  提及此人,夏丁卯抬起头,原本悲戚的脸,满是愤怒!
  他咬牙切齿道:“我来到悬泉置后,曾向长安来的人打听过,听说那竖子善于钻营,靠着诬告家主的‘功劳’,一路高升,如今已是两千石的郡守大吏!这世道,真是忠良被戮,奸邪当权!”
  “两千石……”

  相当于后世高官了。
  任弘站起身来,踱步后回头问道:“他大概是早已忘了我这任氏遗孤了罢?”
  “或是以为,我熬不过敦煌的苦寒,或是因为,被流放禁锢的罪官子弟,再怎么折腾也很难重新起势……”
  区区悬泉置佐,对上封疆大吏,简直是蚍蜉撼树!
  想到这点,夏丁卯忽然有些害怕。
  不是怕自己怎样,而是怕任弘年轻气盛,反而招致灾祸,他继续劝道: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为老家主翻案洗冤固然重要,但还是为任氏留下骨血更要紧。这件事,不急罢……”
  任弘却不作答,良久后才道:
  “夏翁。”
  “我大父字少卿,而他的名讳……是‘安’罢?”
  任安,这就是任弘祖父的名字。
  “我曾听夏翁说起,大父生前与太史公司马迁,是好友?”

  “没错。”
  夏丁卯回忆道:
  “家主与司马子长,乃莫逆之交!”
  “太初年间,两家便时常往来,司马子长曾游历全国,喜欢尝试不同地方的口味,为了迎接他,家主专程让我做过蜀郡的食物。”
  “后来,司马子长因李陵之事被下狱时,家主还替他说过话。”
  “之后二人往来不多,家主还做益州刺史时,曾派我给太史公送信,责以古贤臣之义,但司马子长始终没有回信。“
  “直到家主下狱待诛时,司马子长才去探望……”
  夏丁卯指着任弘:“对了,当时老仆在外,倒是君子,与家主同在牢狱之中!”
  “我在?”任弘仔细想了想,但在记忆里,丝毫没有这场景。

  所以司马迁和任安诀别的场景,他们究竟说了什么?任弘全然不得而知。
  倒是夏丁卯有些感激地说道:“司马子长当时已为中书令,重新得孝武皇帝信任,尊宠任职。老仆事后才听说,任氏未被诛灭三族,君子得以存活,多亏了他周旋,太史公,是任氏的大恩人啊!”
  竟然还有这么一层关系,任弘颔首:“我牢记于心。”
  他心里想的却是:“可惜太史公已经故去多年,不然我还能去长安投奔……”
  但也就想想,因为普通人想要从敦煌去长安,光是向官府申请传符的过程,就艰难到让你怀疑人生,若是私逃,一路上更有无数置所关隘的盘查在等待。
  想到这,任弘却又对夏丁卯神秘地说道:“其实太史公,是给过大父回信的。”
  夏丁卯看向任弘:“君子何以知晓?”

  任弘道:“半年前,遭遇沙暴后,我不是沉睡数日么?期间做了一个梦。”
  “我梦到了许多事情,也包括太史公与大父的狱中诀别,还有,太史公写给大父的回信,历历在目,我清清楚楚看到了上面的一句话……”
  此事颇为神异,夏丁卯有些诧异,睁大了眼睛:“是什么话?”
  眼前,有一片胡杨的叶子轻飘落下。
  远处,有万年不变的祁连雪山傲然耸立。
  任弘轻声道:
  “他说,人固有一死。”
  “或轻于鸿毛……”
  “或重于泰山!”
  夏丁卯品味着这句话,良久才道:“我尤记得司马子长的谈吐,如此言语,像是他的话,这莫非是君子少时在狱中所闻所见?”
  “或许是吧。”
  任弘是鬼扯,这句话,他明明是从后世选进语文课本的《报任安书》里看来的。
  那句经常挂在教室墙壁上的名言,谁能想到,这封司马迁最终未能寄出的绝笔书信背后,竟有这般曲折的故事……
  他心中感慨万千,嘴上却继续跑火车:“我以为,时隔多年,这句话能入我梦,必有深意!”
  任弘认真地说道:“夏翁,大父蒙受冤屈,喋血京师,你我牵连远徙,遭了多少罪过屈辱!”
  “那仇家如今是将吾等忘了,可若有一天,他忽然想起来呢?我若满足在悬泉置里做小吏,日后岂不是要如小蚂蚁般,被轻易碾死?”
  “我更不愿这一生,一直被不白之冤禁锢住,最终死得轻如鸿毛。”
  “那个诬告大父的仇家,他纵为二千石又如何?树大根深又如何?”
  任弘指着地上道:
  “我如今虽只是敦煌戈壁滩上一颗小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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