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家儿郎》
第18节

作者: 大天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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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两匹天马,至少在抵达龟兹国前,就相继患病死去,返回千里之外的大宛已不可能,这下,傅介子的使团陷入了窘境,进退两难。
  眼看使命就要告吹,而匈奴人,却在这时候将头送了上来……
  生死抉择就在眼前,不声不响离开,或能安全返回汉朝,但天马未能迎回,使团将遭到责罚。
  若冒险去杀匈奴人,虽然很可能会失败,全部覆灭,但若是成功了……
  “便能将功补过!”

  这下,许多奇怪的事情便明白了:为何傅介子在龟兹行险时,毫不顾忌自己的主要使命。
  为何使团吏士对天马闭口不谈。
  搞清楚事情真相,丝毫不影响傅介子在任弘心中的形象,反而,他对这位汉使更加佩服。
  “好一个傅介子!”
  任弘露出了笑:“真是个富贵险中求的赌徒啊!”
  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在西域闯出一番事业!
  “不过,傅介子现在也不确定,自己能否功过相抵吧?”
  因未能完成使命遭到处罚的汉使多了去,比如汉武帝时的公孙弘,第一次被征召后,奉皇命出使匈奴,因为使命完成的不尽人意,便被遣退回乡。

  若是没有汉武帝第二次征召,若没有菑川国的人依然头铁推荐了公孙弘,白衣丞相的仕途恐怕就到此为止了。
  而今,傅介子虽然斩了匈奴使,可毕竟没带回天马,大将军霍光究竟会如何处置他?犹未可知。
  这种未知和不确定的心境,倒是对任弘很有利。
  “如此一来,我便不是锦上添花。”
  “而是雪中送炭了!”
  任弘心中大定,与正就着馕吃烤羊肉,又喝着羊杂汤佐餐的孙十万等人告辞,便朝悬泉置内走去。
  他知道,传舍之中,招待傅介子等人的宴飨,就快开始了……

  任弘拍着自己的肚子:“开胃小菜已经吃饱。”
  “正餐,该上了!”
  傅介子在徐奉德引导下,步入悬泉置里最大的屋子中时,这儿已经做好了宴席的准备。
  和悬泉置外头,吏士置卒们蹲在馕坑边嚼饼吃肉不同,官老爷们吃饭是有讲究的:铺筵席,陈尊俎,列笾(biān)豆。
  乐殊贵贱,礼别尊卑,礼乐的本质,不就是作为阶梯的藩篱,将不同人群分隔开么?
  傅介子位于最尊贵的主座上,坐北朝南,身下是一个青色布边的蒲筵,质地细密,面前有一个单独的黑漆案。
  其余人等,则分列东西,跪坐在能容纳四人的长方形地敷横席上,每两人共用一案。
  使节团的官属们在西席,从副使吴宗年开始,秩高年长的坐于端,年轻官小的位于末。
  苏延年、陈彭祖、徐奉德等敦煌本地官吏作为“东道主”,坐于东席。
  案几上依次放了装酒的尊,尊里有酒勺,喝酒的双耳杯,以及盘、碗、匕、筷等器皿。
  只不过,傅介子面前的是漆器,黑红相间甚是好看,悬泉置里只有两套,非得贵客才能用。其余众人则只是陶器、未上漆的木器。
  吴宗年看着置卒们将菜肴依次送上,一副忙碌的景象,但从器皿的摆放上,还是可以看出规整和秩序,不由微微颔首,对傅介子说道:
  “傅公,吾等去西域时路过悬泉置时,我便注意到了,悬泉置摆搭器皿很符合礼制,只是那时去得太过匆忙,没来得及问。”
  傅介子是北地郡义渠县人,普通的良家子,以从军为官,参加了对大宛第二次远征,花了二十多年,才混到今天的位置。
  因为出身行伍,所以他对这些复杂的礼制不是很明白,只是瞧着与长安官吏贵人宴飨上摆放餐食的规矩很像。

  他自己面前,从左到右,依次是带骨头的炙羊排、一大盘香气扑鼻的多汁鸡肉、热气腾腾的粟饭、酒置于最右边。调味的醋和黑色酱料放得最近,葱末则最远。
  其余人等案几上的食物也差不多,只是分量少了点,米没有傅介子吃的精细。
  副使吴宗年,是学过春秋和礼的文官,他不放过任何表现自己的文化水平的机会,遂晃着头念道:
  “凡进食之礼,左殽右裁。食居人之左,羹居人之右。葱韭处末,酒浆处右,脍炙处外,醋酱处内。因醋酱每食必用,故置在内,俾尤近,以便沾濡也。”
  言罢赞道:“纵观敦煌九个置所,除了悬泉置外,也就敦煌置能摆成这样吧,在这荒野小驿里,着实不易,看来,徐啬夫很懂礼啊!”
  坐在对面的徐奉德连忙拱手:“乡野啬夫,只是识一点字而已,哪里懂什么礼,这些器皿餐食的摆设,都是厨啬夫夏丁卯一手安排的!”
  “哦?”
  吴宗年有些诧异:“野有遗贤乎?可否请厨啬夫来见?”

  夏丁卯很快就来了,他在东厨忙了许久,才炒完菜,头上缠着白色的绡头,额头沾满了汗,跟吴宗年想象中的隐居士人大不相同。
  听徐奉德说完因果后,夏丁卯道:“上吏误会了,老朽连字都不识,更没有学过礼,这些摆放餐具的规矩,都是多年前在长安旧主家中当帮厨时,主厨的雍人手把手教的。”
  “原来如此。”吴宗年道:”你过去在哪位贵人家中服侍?“
  夏丁卯却犹豫了,他生怕自己现在就说是任安家,会把任弘的事情给搅黄了。
  傅介子看出来了,这夏丁卯定是有难言之隐。
  他长年往来边塞,所以很清楚,在河西四郡,除了孝武皇帝组织的几波大移民外,后来陆续抵达的,哪有家世清白的人?
  要么就当年巫蛊之祸,与卫太子有关联的官员家属,亦或是犯罪、流亡、失籍的郡国百姓。
  傅介子的手下,也多有这样的人,比如张掖郡的孙十万,乃是喝酒后将人打残的恶少年,从陇西流放至张掖,后来才加入他的使团。
  那个酒泉郡的译者卢九舌,则专门替人夹带走私器物,行走于西域,所以才会那么多种胡语,被关都尉逮到后恳求立功赎罪……
  身处边塞的人,本非孝子贤孙,皆以罪过徙补边屯,谁都有一点不能为人道之故事。所以傅介子对手下的吏士们,该严时则严,该宽时则宽,不追究小过。
  就在这时,夏丁卯挠了挠头后,竟如此回答:
  “上吏,不是老朽不肯答,只是用本置佐吏任弘的一句话来说……”
  他笑道:“君食鸡子甚美,又何必识牝鸡乎?”
  堂上先是安静了片刻,旋即响起了傅介子的大笑。
  “此言粗浅,却有道理。”
  若是吃到一枚鸡蛋可口,又何必非要认识下蛋的母鸡呢?傅介子琢磨着这话,笑道:

  “吴副使,不必再追问这位夏厨佐了,吾等且先尝尝这些案上的‘鸡子’味道如何。”
  讲真,吴宗年在那絮絮叨叨说了半天礼,傅介子早就不耐烦了。面前的菜肴看上去熟悉而又陌生,虽然羊肉还是羊肉,鸡肉也还是鸡肉,却又与过去见的不太一样,闻着香味,却只能看着,迟迟不能动著,烦不烦?
  吴宗年悻悻而罢,大家这才终于拿起筷著吃饭,因为傅介子以今夜要动身为由,让人将酒撤了,也不必举杯推让,众人都对准案头的饭食,吃得很认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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