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年烧了毡帐,逃离匈奴,是打算听母亲的话,回到塞内,试着做一个汉人。”
“收留我的赵燧长还活着时,对我极好,我也将自己当成了汉儿,扎过发髻,但后来才明白,不论我发式如何,左衽还是右衽,在别人眼中,我永远是来自匈奴的胡儿!”
他握紧硬弓,有些不忿:“我在破虏燧十年了,没有人资历比我老,我甚至射杀过近塞的匈奴胡骑,也算有功,但却一直只能做普通燧卒,伍佰、助吏都轮不上。”
“后来几的位燧长,也如防贼一般防着我,甚至连刘燧长也不例外,我察觉了奸阑之事后,只能暗暗给他线索,嘴上却不敢提。”
“刘燧长死后,来燧中断案的令史第一个怀疑的便是我这胡儿,反复盘问,若非我在刘燧长死时在东边天田与广汉燧卒碰过面,恐怕就就要戴上桎梏被当做案犯了。”
他摊手道:“任燧长,若我一开始便实话实说,令史会信?你会信?”
任燧默然了,人心中的成见,是一座大山,赵胡儿这十年来,一直活在山下,自己对他,不也有所提防么。
一口气说完后,赵胡儿又笑道:“任燧长听完了,打算举咎我知情不报么?”
“不。”
任弘站起身来,松了口气:
“此案已经了结,死的人够多了,不会有人再牵涉进去。”
“此外,赵胡儿,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是关于休屠王子金日磾(mìdī)的……”
“冠军侯霍去病击破河西后,匈奴单于责备驻牧此地的休屠王与浑邪王,二王商量着投降大汉,后来休屠王却反悔,于是被浑邪王攻杀,率其部众降汉。“
“休屠王的妻、子也被迁到了长安。”
任弘指着赵胡儿道:“休屠王子金日磾当时年仅十余岁,和你从匈奴逃走的年纪一样,被安置在黄门署为天子饲马。”
“后来金日磾因为所养的马膘肥身健,路过宫殿时目不斜视,便注意到他,常使其侍候身边。一些贵戚在私下怨恨,说:‘陛下妄得一胡儿,反贵重之。’你猜孝武皇帝听闻后如何处置?”
“如何?”同样被视为“胡儿”,赵胡儿听入迷了。
“孝武皇帝反而更加厚待金日磾!”
任弘是明白的,对汉武帝来说,金日磾这种在朝中无依无靠的人,最容易培养成孤臣,而一身本领,却不收人待见的赵胡儿,又何尝不可为自己的“孤友”呢?
任弘继续道:“到了巫蛊之事后,江充的党羽马何罗等人因为害怕被牵连,欲弑杀孝武皇帝,于是在皇帝驾临行宫时,暗藏兵刃而入!”
“当时孝武皇帝病老,脾气暴躁,禁中只有金日磾在,他怀疑马何罗久矣,见其白刃入殿,竟奋不顾身,上去抱住马何罗,大声呼救!一起撞在瑟上,发出巨响,这才惊动了侍卫。”
“等侍卫赶到时,孝武皇帝因为怕伤了金日磾而令他们不要妄动,岂料这时候,金日磾已用匈奴的角抵技,将马何罗摔到了殿下,摔得他鼻青脸肿!”
赵胡儿闻言拊掌大笑:“妙极,匈奴人确实擅长角抵,每年秋后大会,都要摔上几天几夜……后来怎样,那金日磾得到赏赐了么?”
任弘笑道:“经过这件事后,金日磾便以以忠诚笃敬而闻名天下,他成了孝武皇帝辞世前,临危受命的五位辅政大臣之一,在内朝官中,地位仅次于大将军霍光!”
“如今金日磾虽死,但他已为列侯,金氏子孙在朝中为大官,恩宠有加……”
“所以现在提起金日磾,天下人更多夸赞他的忠诚,他的笃慎,谁还敢说他是养不熟的狼,是不容于汉庭的胡儿?”
“金日磾胡父胡母,但他对孝武皇帝的忠诚,对大汉的忠诚,超过那些长于汉地,血缘纯正,最后却投降匈奴的汉人无数倍!”
说到这,任弘拳头敲向自己胸膛:“所以,是胡是汉,这绝不是按血统来定的,而是看你心中,认为自己究竟是胡,还是汉!看你的所作所为!”
任弘故事讲完了,他拍了拍赵胡儿的肩膀:“至少在我眼中,你尽忠职守,候望勤勉,暗暗向我提供奸迹,比起为了几个钱,纵容奸商出境的程燧长、钱橐驼、刘屠,都有资格做一个汉家儿郎!”
言罢,留下赵胡儿一个人去思索,任弘下了烽燧,正好吕广粟在拌马粮,任弘遂大声道:
“广粟,萝卜昨夜也立了大功!给它加一粒……不,两粒蛋!”
惊心动魄的奸阑杀人案之后,日子过得很快,转眼就到了八月中旬。
这十天里,破虏燧的日子恢复了平静,除了隔三差五要去步广候官接受令史盘问外,每个人都各司其职,做着本分事。
任弘每日都会在《日作簿》上将一天的工作记录下来:除了巡视天田,候望烽火,修补长城外,他还得管理仓库甲兵、种植蔬菜,收割茭草、堆积积薪,加上炊事、记账,大汉朝每一个燧长,都得是多面手。
至于其他人,张千人心思还在狗身上,吕广粟依然嘴馋,宋万对任弘毕恭毕敬起来,韩敢当时常嘟囔赏赐还不到……
还有赵胡儿,在那天与任弘聊过后,他就再也没扎过辫发,反而工工整整结了发髻,用荆昝固定住。为此没少被韩敢当讥讽,但赵胡儿却只是一笑而过,不再把别人的话语当回事。
到八月十二这天,尉史陈彭祖带着几个人,两辆车,再次来到了破虏燧。
他一来,就告诉了任弘一个好消息:
“奸阑案了结了!”
陈彭祖那天带着任弘面见中部都尉,也分了一点小功,眼下笑得合不拢嘴,拍着满载物什的牛车道:
“任弘,我这次来,除了带新燧卒来补足塞防外,还给汝等送来了中部都尉的赏赐!”
“所以说,这起奸阑案背后的主谋,只是一个候长,以及敦煌郡的一名曹掾?”
听陈彭祖说起敦煌郡府对这起奸阑案的判决,任弘是有些失望的,他们设想中的“大鱼”,破胡候官仅以失察免职,郡里只抓了一个比四百石的五官曹掾,外加一个比二百石候长下狱。
“搞了半天,居然只是一个局长腐化走私……”
这距离任弘设想中“惊动长安”的大案有点远,他不免怀疑郡府是否放水,毕竟当初刘燧长的死,令史验尸后就是草草结案,让人不由生疑。
但不论最终结果如何,与破虏燧众人的功赏直接挂钩的,还是对凌胡燧的举报和擒拿。
与陈彭祖一同来的,还有一名年轻的官吏,看岁数二十出头,为了显得自己老成,唇上故意留了短须,头戴一顶进贤冠:这是从二千石到小吏都很喜欢的装束,冠以铁丝、细纱制成,前高后低,冠上綴梁,以梁的数量区别尊卑。
这年轻官吏是一梁冠,想来只是曹掾佐吏。
果然,陈彭祖给任弘介绍道:
“这位是郡功曹左史索平,主购赏之事,让他与你细说。”
功曹在郡中诸曹中地位最高,相当于后世的市委组织部,主官员任免赏罚,其手下的左右史,也成了宰相的门房,位卑而权重。
而这索平的姓,一听就与郡中唯一的豪户索氏有关系,或是其嫡系子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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