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高兴得太早,我也不瞒你,其实此番赏功,郡功曹若是抬抬手,完全可以让你增秩两级,直接迁官,去做候长、屯长,成为比两百石的官吏!”
这一点任弘在预料之中:“但我最后还是被压了一手,为何?”
陈彭祖道:“郡府自然查过你的籍贯身世,知道你是任少卿之孙。一旦让你迁官,便算破了禁锢,功曹大概是不想担这份风险,于是在论功时留了半分力气,让你卡在百石上……”
同一份律令,同样的功绩,在功曹掾手里,却能变出不同的赏赐规格。且不管是抬,是平,还是压,都能有理有据,让人无话可说。
甚至不知内情时,还会感恩戴德。
撞上案子非任弘所愿,破虏燧的事不查明白,说不定哪天自己就稀里糊涂死了。
但任弘从来没寄希望于积功迁官,他还是将目标,放在与傅介子的约定上。
因为任弘清楚,汉匈未来十年的主战场,不在河西,而在西域,西域是风口,是未来,那儿有更大的功劳在等着自己,他只求在破虏燧安稳过完秋冬,别被人斩头而去。
可再度被打压,却让任弘感到一阵恶心。
赵胡儿说他受限于身世,屡屡被夺功,任弘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他看似比燧卒们站得高,但只有自己才明白,一抬头,就能触到那面无形的墙……
在悬泉置时,督邮不肯担风险举荐他。
他在这起案件里,已经表现得很优秀,但中部都尉也只是夸了一嘴,并未极力推举任弘,功曹更是在论功时悄悄压了一手。
你以为自己足够优秀,就能让别人忘记你来自何处?任弘知道,是自己天真了。
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诚哉斯言!
任弘看向远处的索平,他彬彬有礼,言常引《春秋》《诗》,有豪族子弟的气质,不由说道:
“同是罪吏子弟,为何功曹对我就压,却让索平做了左史?罪官子孙禁锢三代,对索抚的子孙不管用么?”
陈彭祖嘿然:“索氏不一样,他们想出一个法子,让人无话可说的办法,破开了这道禁锢。”
“什么办法?”
陈彭祖笑道:“你猜猜看,这索平是索抚什么人?”
汉武帝时的太中大夫索抚流放到敦煌来,距今不过三十余年,据说索抚几年前才死去,寿七十有余。
于是任弘猜测道:“孙?”
陈彭祖摇摇头:“不是。”
“曾孙?”
“也不是。”
陈彭祖压低了声音:“谁都没想到,才三十年功夫,索氏便硬生生靠着早婚,熬过了三代禁锢……这索平,正是索抚的玄孙!”
“三十多年前,得知自己获罪被流放时,索抚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让他才十三岁的孙儿成婚,等抵达敦煌不久,便抱上了重孙。”
“又过了十余年,重孙嘴上还没毛,便又在当地娶妻,外加几个妾,于是便有了玄孙索平,索抚是看着索平被举荐为吏后,才含笑九泉的……”
这骚操作,听得任弘目瞪口呆,这是养鸡场里的母鸡,刚性成熟就立马逼着下蛋的节奏啊!
“索氏虽然三代失官,但毕竟是中原大氏,三十年下来,早已在敦煌站稳了脚跟,财大气粗,与郡守、都尉皆有交情,如今以举族之力支持索平仕途,他虽然没立过什么功勋,年纪轻轻就到这位置,何足怪哉!”
“还不止如此,今年敦煌的孝廉,多半就是他了。”
送索平等人离开的时,任弘想着陈彭祖给自己讲的索氏八卦,真是不佩服不行。
索平是整个索氏三四代人苦心经营的成果,他们无法反抗皇帝的流放降罪,但却总能在大风大浪里活下来,然后靠愚公移山一般的笨法子,再度崛起,子子孙孙无穷尽也,这就是宗族的力量吧。
别人有宗族扶持,任弘却是孑然一身,他只能靠自己。
与陈彭祖临别前,任弘还问了几日后,八月十五秋射之事……
“秋射延后到九月了。”
陈彭祖一拍脑袋,他方才忙着八卦索氏家底,差点忘了这茬。
任弘隐约猜到原因:“为何延后,莫非和这起奸阑案有关?”
陈彭祖道:“不错,近来郡中抓捕了一些私出塞外的商贾,其中一个供认,北山的匈奴处,主持奸阑之事的,便是右犁汙王的王子,名为‘皋牙胥’者,此人常询问奸商敦煌郡塞内事,甚至还派过几名胡人随他们入塞,间候动静……”
任弘了然:“也就是说,有匈奴间谍混入敦煌?”
“然也,故太守以为,北山匈奴或有异动,这个月不宜让候长、燧长们擅离职守,让都尉将都试延后。又发了通缉,有能活捉匈奴间赏一人者,官卒增一级秩,赏钱八万,奴婢赎为庶民,有人命案者可以免罪!”
陈彭祖笑道:“你不是嫌一级秩太少,不足升迁么,好好看着候望,说不定就逮到那匈奴间谍了。”
任弘却摇头:“宋人守株待兔的故事我是听说过的,破虏燧才刚刚出事,那匈奴间谍得有多蠢,才会往这边撞?”
一如任弘所料,接下来几日,边塞安静极了,别说间谍越塞了,破虏燧左右的天田里,连个脚印都找不到,看来他们先前能捕得亡人,真是撞大运了。
虽然都试延后,但任弘也没有放弃练习射弩,每日对着长城上的靶子施射,赵胡儿经常过来指点几句,虽然他擅长的是弓,但都是投射武器,总有共通的点,任弘受益匪浅,勤学苦练后,五十步外发弩,已经能做到十二发八中了……
汉朝的吏员五日一休沐,到了八月十五这天,正好轮到任弘休沐,一天时间不够回悬泉置,虽然汉代不过中秋节,但任弘还是打算张罗破虏燧众人,好好吃一顿。
于是这日一大早,他便让赵胡儿、韩敢等人当守燧,自己则叫上张千人、吕广粟,任弘骑着萝卜,张千人、吕广粟赶着辆老马拉的车去了集市上。
虽然敦煌是边塞,但长城之内,已和内郡没啥两样,一样分县、乡。
距离任弘他们最近的敦煌县北乡,就在哈拉齐湖南岸,相比于后世这个大湖一度干涸,乡邑在沙漠侵袭下破败衰落,现在的北乡仍是水草丰饶,人丁兴旺。
虽然汉人小农大多自给自足,但交换的需求是永远存在的,最起码要换得缴口赋的钱,所以有人的地方就有集市,不等任弘他们走近,熙熙攘攘的声音便从远处传来。
乡市比不了县市,没有墙壁将其圈起来,只是沿着北乡邑外的一条街道开张,两侧摆了摊位,有的直接连摊位都没有,贩夫贩妇蹲在地上,面前摆张席子,将要卖的货物往上一放,就开始吆喝了,像极了后世农村赶集。
赶集的土路狭窄,却挤满了人,张千人只好将车停在外头,任弘和吕广粟则艰难挤进去。
左右摩肩擦踵的赶集百姓里,有荆钗布群的年轻村姑,她们一边跟商贩询问铜鉴、胭脂的价格,讨价还价,一边偷眼去看容貌不差,身材魁梧,还显然是个小吏的任弘。
男人则让鬟发孩童骑在肩膀上,孩子们手里捏着黏黏的饴糖往嘴里塞,还有的拄着拐杖的白发老者都来了——老人其实更喜欢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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