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真正的“张国臂掖”啊!机会十年一遇,若是错过,匈奴补上这空隙,就又是无穷无尽的对峙和拉锯了。
然而,在任弘这一番慷慨陈词后,孔都尉思索片刻后,却没有任弘期望的大喜过望,欣然采纳,而是冷冰冰的问道:
“你叫任弘?”
“正是。”
孔都尉和蔼的笑里,满是不以为然:
“任弘,你以为这世上,就你一个聪明人?”
然后竟反过来教训起任弘来:
“汝可知犬有三种,一者田犬,田猎逐兔。二者吠犬,看门守户。三者食犬,杀了吃肉。”
“吠犬就该好好守户,追逐狡兔的事,非但不能做,甚至都不该去想!若是想了做了,非但不会被主人夸赞,反而会因门户洞开而被嫌弃,认为它是劣狗,卖给狗屠杀掉!”
“任弘,你的履历籍贯我让长史查过,因祖父任安为罪官,流放敦煌,三代禁锢,故立功心切。先前你察觉奸阑出物,抵御匈奴犯塞,便是尽了职责,所以我给你重赏。但关系到军国大事,不是你一个小小燧长能过问的,且回去好好候望戍守罢!”
然后就挥手赶他出去。
任弘被孔都尉一通斥责弄得有些发懵,不明白自己好心提议,却犯了哪门子忌讳?
“诺……下吏告退。”
压着不快走出门时,刚好听到里面中部都尉的长史正在痛斥有些尴尬的陈彭祖:
“现在的年轻人,没有耐性守好边塞,却整天想做些大事。”
“陈尉史,往后像这种夸夸其谈的急功近利之辈,就不必带进来见都尉了!”
“虞长史,你说得太过了,任弘下次来,我还是要见的,毕竟是傅介子举荐的人。”
“毕竟他虽只是个小燧长,却能猜对匈奴的举动,亦是不俗。”
孔都尉这话是笑着说的,看不出有责备之意。
虞长史却不以为然:“这有何难,这几日为此事来进言,说匈奴所谋甚大的候长、屯长,也有两三个啊。”
和任弘猜想的一样,敦煌郡确实已经接到张掖急报,说张掖属国安排在匈奴的间谍,侦查到右贤王部有异动。又有愿意降汉的胡将透露,匈奴单于使右贤王、右犁汙王窥边,认为张掖兵弱,若出兵试击,或可复得河西,而进攻的日子,定在九月中旬。
于是从前几日起,河西四郡便卯足了力气,开始暗暗警备,匈奴人来敦煌扰边的目的,更显露无疑了。
“看出匈奴人举止乖张的不少,但能说这么透彻,还建议将计就计出塞击其巢穴的,就任弘一人。”
孔都尉嘴上夸着,心里却没有半分依法照做的打算。
“但此子毕竟年轻啊,人人都想学卫、霍,可这世上,又有几个卫、霍呢?”
他掰开手指给长史算了起来:“自从孝武皇帝太初年后,学卫、霍主动出击塞外者,大多没什么好下场。”
“浞野侯赵破奴,太初二年(前103年)时为带着两万骑兵,出塞击匈奴左贤王,左贤王以八万骑兵与之战,赵破奴竟被匈奴生擒,所部覆没,隔了几年他才逃回来。”
“天汉二年(前99),与我在居延塞共事过的李陵大言不惭,要以步卒五千人出居延北千余里,为贰师将军的主力充当疑兵,结果遇上了匈奴单于主力,李陵不敌,降于匈奴,其兵得脱归汉者仅四百人。”
“最惨的是征和三年(前90年),贰师将军李广利率七万人出五原击匈奴,却遇上巫蛊之事反复,李氏举族被捕收监,李广利为了立功赎罪,强行进军单于庭,以求侥幸之胜,终于也全军覆没,贰师降匈奴。”
这就是汉武帝晚年最大的三场败仗,自征和三年后,汉军再没有大规模出塞击胡,胡马渐渐又靠近了阴山,夺回了西域。
孔都尉也是在居延塞待过的,一一目睹了这些失败,心里认定了一件事:
远征不利!
“如今任弘提议出塞击马鬃山的右犁汙王,大略上倒是头头是道,但细细的行军路线,如何作战,却得由我来定。可敦煌游骑顶多出塞百余里侦查,再往北的马鬃山,两眼一抹黑啊!”
“就算顺利说服了敦煌太守,令我率大军行险计,若是功成,或许真能封侯,但若是遭遇胡人大队人马,败了呢?”
就算侥幸未死未俘,他这都尉的位置,也坐不下去了,戴着桎梏,押回长安问罪便是最好下场。
利益大,风险也大,光脚不怕穿鞋的任弘只看到了利益。
但孔都尉,却只看到了风险!
他花了二十年,才爬到这个位置,在朝中自有关系,来赴任时,大鸿胪甚至对他说:“多做多错,少做少错,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你熬上两三年资历,自可调回内郡为郡尉。”
所以孔都尉早就给自己找好定位了:“我为吠犬,守好边塞即可,不必做田犬,追逐狡兔,却在林中遭遇猛兽。”
“现在刚进秋季正值匈奴马肥之时,不可出塞与之开战,更何况,万一敦煌轻举妄动,让匈奴取消了入寇的打算,这不是用自己倒楣,替邻人消灾么?”
“其实对付匈奴最好的办法,恰恰就是做好吠犬,不出塞击之,而待其进攻而反击。元凤元年(前80年),匈奴单于发左右部二万骑,为四队,入边为寇,水衡都尉赵充国追之,斩首获虏九千人,俘获瓯脱王、西祁王,而汉无所失亡,擢为后将军!”
“吾等啊,只需要学后将军,等就是了!”
虽然是没啥新意的守株待兔,但虞长史忍了好一会的马屁,此刻连忙奉上:
“都尉此乃老成稳重之策,比那黄口孺子任弘的险计,不知强了多少倍!“
虞长史又琢磨孔都尉的前后话语,问道:“都尉不吝教那任弘吠犬、田犬之别,莫非是想重用他?”
若真如此,那他刚才讽刺任弘的语气,是不是有些太重了?
孔都尉却大笑起来,指着虞长史道:“老虞,你真是说笑,任弘是何许人也,我哪敢大用!”
“除了傅介子这种,为了在西域做得大事,将各类罪徒、盗贼、恶少年甚至是杀人犯不加选择,全都往自己使团里塞的莽夫,放眼天下的太守、都尉,谁敢随便用任弘?”
虽然孔都尉与傅介子都在居延塞做过吏,算老同事了,此番傅介子归来,他还让苏延年、陈彭祖去迎接,傅介子推荐任弘做燧长,也一口答应。
但孔都尉与傅介子,性格上一个保守一个激进,完全是两类人。
他甚至不觉得,傅介子能在西域干出一番名堂,毕竟先前几波去西域的使节:一个卫司马、一个光禄大夫,地位都比傅介子高,去时斗志昂扬,却殒命黄沙,丧于匈奴、城邦之手。
孔都尉很想不明白,明明好好攒资历,他们这么拼作甚?
所以,他看在傅介子面上,卖的人情,也就到此为止了。
“任弘祖父是任安,敢在陛下和卫太子中间骑墙,两面不讨好的巫蛊罪官,全家就剩他一个,人脉尽失,早没有扶持的价值了。”
“而当年举咎任安的人,现在做到什么位置了?二千石的国相!比我还高一级。”
“虽然他现在或许忘了任安的子孙,但若任弘冒头,迟早会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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