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期:2009-2-22 19:42:00
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 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卖酒钱。
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来花下眠; 半醒半醉日复日,花落花开年复年。
但愿老死花酒间,不愿鞠躬车马前; 车尘马足富者趣,酒盏花枝贫者缘。
若将富贵比贫者,一在平地一在天; 若将贫贱比车马,他得驱驰我得闲。
别人笑我忒疯癫,我笑别人看不穿; 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
明朝才子唐伯虎这首《桃花庵歌》,是师父最喜欢的辞句。一个师哥专门请著名的书法家写了一副立轴,师父挂在诊室里日日观玩。
老师家和我家,早在曾祖那时候就有交好。师父的祖父,当时是齐鲁医药界的领袖人物,我的祖父向老人行弟子礼。两家前辈性格相投,学理相近,所以过往甚密。在五十年代,师父和我祖父又是中医进修班的同学,两人经常在学术医道的切磋探讨,交谊颇深。
师父的家庭,虽然经过公私合营、三反五反,乃至文化革命这一系列历史浪潮的冲洗,但是几乎没有造成什么大的影响。也许太阳下面最狂热的人,在黑暗的夜里也会有一点私心,想一下曾经救护过亲人自身性命的那些医生;想一想如果有一天自己得了重病,又没有高明的医生给自己治疗该怎么办。于是难免会心悸手软,竟然让那些典型四旧代表的老头子们,得以蒙混过关。据我师父说,他有个三奶奶嗜吸鸦片,师爷又是孝子看不得老太太戒断难过,于是一直借药局的名义进一点供养老太太,后来公私合营,药局看师爷的薄面也没有戳穿过。在革命进入最激烈阶段的时候,没有人敢担这个风险了,师爷找到高级干部那里,竟然要来了特殊照顾的批示,所以这个东西一直供应到老太太去世。一个医生能做到这一步,也算是手眼通天了。
最大的转变出现在改革开放以后,大家开始追求最真实最直接的东西,那种狂热才是最真实最深刻的。令人朝思暮想,神魂颠倒的只有一个字,钱。用我师父的话说,就是什么都敢拿出来卖。那个时侯因为观念上的冲突,师父和一些领导相处的很不愉快,师父也意识到这是大势所趋,仅凭他一个人的能量已经难以力挽狂澜。于是干脆拂袖而去,在泰山脚下置了一处宅院,过起了一半俗人一半仙的隐居生活。日常除了为乡邻看诊,也教徒授课,著书立说,十几年下来生活洋洋得意,倒也能够自得其乐。讲到这里,对山东医界历史熟悉的老师可能已经能猜出八九分了,嗯,不可说不可说,一说便是错,笑。
当初我父母把我想重新拜师的想法和师父一说,师父就一口应允,说一直就很看好我,并且亲自定了一个吉日良辰,让我过去拜师入室。所谓入室弟子,就是做老师的常随,跟随老师一起吃、住、行,除了学习技艺,还要学习老师的人品、情操和行为方式,争取把自己做成老师的复印件就对了。过去说师访徒三年,徒访师三年,就是说拜师是一件严肃认真并且庄重的人生重大事件,它会决定你以后的人生走向问题,所以并不是缴些学费、叫个老师,那么简单的事情而已。
话说我师父那叫一个深藏不露。他那个偏远的所在啊,从济南市坐一个半钟的长途车,再坐四十分钟的私人出租车,又走二十分钟的山路才到。要不是刚好在途中遇见特别从青岛市跑来复诊,对师父的医术交口称赞的患者,我几乎都想原路返回,这是什么僻壤穷乡啊,即使爆发全球性的核子战争的话,估计这地方都不会受丝毫影响。住在这里的人,难道不用看电影、听演唱会、去商场购物的么?黄昏时分,顺着溪水边的土路一直上行,在右手边的一颗光秃秃的槐树下,我们看见了正在等我们到来的师父。
上次见到他,是祖父离世前,当时的情形还历历在目,细算起来竟然已经过去了六年。老师几乎没有什么改变,我却从一个稚嫩的少年长成了男人。
老师先和我的父母寒暄了几句,又拍拍我的肩膀,说,几年不见长成大人了,不错,不错。我羞赧的一笑。
进了天井,姐夫们和几位师哥正在堂屋门前静等,见我们进来急忙帮我们拿东西。正房里师娘和姐姐们正在吃饭的圆桌边张罗布置。好久没有感受过这种大家庭的气氛了。
大家坐定之后,按照老礼给师父师娘磕头献茶,认姐姐姐夫、各位师哥。按照次第我在师兄弟里排行第七。师父很高兴,说,今后就是一家人了。还让师哥出去放了炮,病人和相邻们都过来道喜。
那天的晚饭很丰盛,红烧肉、炖母鸡这些平时吃了会腻死的东西,师娘烧的特别香。师娘说猪、鸡、蔬菜都是自家养自家种的,真的特好吃,我跟我爸妈提起来他们也说好吃,那才是天地间最自然的味道,里面有住在城市里的人永远也不会知道的东西。
饭后,师娘把我父母安排在西厢的客房。师父把我带到东厢的小间,说,以后你就住在这里吧。我看了看也就六坪左右的地方,青砖地白丨粉丨墙倒是干净暖和,可是这房子里就一张床、一个书柜、一套桌椅,没有电脑,没有电视,没有电话,连个收音机都没有,让我以后怎么活命啊。后来我才知道这是有史以来最高标准的待遇了,这间房是东厢的最上首,自从大师哥住过之后就一直空着,来客人时偶尔才开一下。别的师兄弟刚进师门都要先在倒座房里住一两年,日夜监护照顾病患,半夜被病人叫醒帮助排便之类的事情是经常有的。学徒之前辛苦几年,是老师考察学生人品和耐心的重要过程,有些人受不了辛苦半路逃跑,也必然不是成材之器。我刚一进门就受这么高的待遇,师兄们难免艳羡议论,这些都是后话。
晚上,我裹着师娘新絮的暖和和的棉被子,暗想,池草君你的崭新人生马上就要正式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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