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愤怒(二)
当于排长背着手幽灵般的从大杨树后闪出,老虎般的眼睛瞪着马扎凳上坐着的几个人时,冰凉的马扎凳已不像生出了椎子,更像是突然加热到上千度的火炉,一下就把凳上的几个人连屁股带爪的狠烫了一下。九班长不愧是老兵,感应挨烫的时间比新兵们快零点几秒,抢先扔掉烟头站了起来,紧跟着就是另外四人木头桩子一般的呆立傻站。
天底下恐怕还没有这样的怪事,对待偶象居然是怕,也许只有部队才会出现如此奇异。
于排长什么时候呆在树后,呆了多长时间谁也不知道。现身后一句话不说,更让几个人浑身发毛,刚被烫了的感觉瞬间又冷却到冰点,腿似乎已经不再是长在躯干下的东西,呆若木鸡,暂时失去了行走功能。黑暗中大家看不到于排长的脸色,只能看到那应该称为寒光的眼神。后半夜的天本来就冷,几个新兵包括九班长在内,不由得一阵阵的哆嗦。
“排长,我们……”九班长还想解释一下,结果被于排长潇洒的挥手打断,只能悻悻的挪动着两条麻木的腿,领着四个新兵往宿舍走。
“排长,为什么不给我们机会?”
声音发自高远马脸上的大嘴,一字一顿,节奏感极强。胆子甚大,在场的几个人都被惊呆了,像听到他在荣誉室里吹响的冲锋号一样,极度震撼。突然又觉得高远做的对,他们半夜三更的出来,不就是想发泄对排长的不满吗?
“机会?什么机会?”
于排长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跟那闪闪发光要把箭射出来的眼睛比,应该算很客气的话。
“去特种大队啊,如果能被选上,可以学开汽车、开装甲车、开摩托车甚至开飞机、军舰,将来转士官或者考学都十拿九稳。”
这回说话的是卢海涛,他的怨气最大,特种大队来挑兵的时候,他被派去掏团大操场的旱厕所,臭哄哄的干了大半天。本来见到排长吓的半死,憋了一肚子话不敢说。看到高远挺身而出,终于按捺不住,把几个人的心里话全兜了出来。
“嗯,我听明白了,机会是有,不过仅仅是你们个人的机会,不是步兵六连的机会,不是集体的机会,你们距离合格士兵还差得很远,首先没有做到忠诚,还有就是不懂得什么叫服从。”
“排长,我们去了特种大队也是为国家尽义务,也是摸爬滚打爱军习武,还是部队中最精锐的特种分队,凭什么说我们不忠诚?你让我们去掏厕所、去菜班,结果朝令夕改,我们服从了你的安排,可你服从了上级安排吗?把人藏起来不让挑,难道这就是服从?”
高远说这些话似乎没有通过大脑,犟脾气一上来跟受惊的骡子谁也拦不住,又像是经过严密的逻辑思维后产生的提炼,连续的反问,让擅长反问的于继成一时也呆立原地,半天说不出话来。
于继成闪亮的眼睛仍然跟那双闪亮的皮鞋一样闪亮,让人捉摸不透的嘴巴冒出的永远是经典。
“放屁!”
此话一出,非同小可。“放屁”二字尽管不雅,还属于情绪激动时随口而出的口头语,又似乎不该从军容严整的于排长嘴里蹦出来,可在场的人都听得真真切切,声音发自一张比排里任何人都大的嘴,的的确确是从三排至高无尚,掌握生杀大权的于排长口中发出的,在三排弟兄们听起来,就是凛然不可侵犯的,带有强烈定性意味的结论。换句话说,于继成一个“放屁”不要紧,刚才高远和卢海涛说的那些话,都臭哄哄的不再是嘴里出来的东西,全排弟兄都会斥之以鼻。
九班长偷偷在后面拉着高远的衣襟,示意他不要再有任何争辩。对一个犯上做乱者来说,这已经是不错的结局,属不幸中的万幸,排长还没骂那句更经典更不讲理的“娘卖逼”呢,一旦两个字变成三个字,那可无法收场,最小号的鞋怕是让高远穿定了。
应该说于继成确实被激怒了,距离愤怒只是一个临界点的问题,他之所以没有像洪巧顺中弹时,那么失态的连骂两个“娘卖逼”,就是觉得眼前这几个新兵,尤其是高远非常难得,好好调教,假以时日,将来绝对是步兵六连的顶梁柱。让他没想到的是,几个最有前途的新兵,居然大半夜的跑到外面开小会,还有九班长给撑腰,这个情况尽管严重,还能说得过去,都是爹妈父母养的有血有肉的人,有点想法有点小的心理波动在所难免,都在可以接受的范围之内。可高远敢于明目张胆的跳出来当面顶撞,还把自己质问得哑口无言,这就说不过去了,自己的排长权威受到极大的挑战,再不把歪风邪气镇住,以后还不得反了天?
“你们几个给我听好了,特种大队没什么了不起,九班长说的对,当年就是让我们‘大功六连’打得‘大败而归’,如果你愿意加入那个‘败军’行列,我不拦着你,只要他们能看得上你,我可以不通过连长、指导员,马上放你去,到时候你小子可别后悔。”
闪亮的眼睛呼闪着超越高远们的肩膀,闪亮的皮鞋踏着“咔咔”的节奏远去,应该是当权者“得胜而归”。只有于继成心里清楚,今天自己没有得胜而是彻底栽了面,栽在黄嘴芽子未退的高远手里,那种难以铭状的痛苦,就像从五脏六腑往出返苦水,想压压不住,想独吞咽回肚里已无可能,只能任其泛滥成灾。
第十八章 身世
于继成走了十几米突然停住脚步,身体仍然挺拔直前,高大的身躯迎着寒风如同雕塑一般伫立不动,夜色之中仿佛要将自己毫无保留的交给夜风。他那双闪亮的眼睛瞬间失去了光芒,眼前一片模糊,好像有少数液状物流淌在那张白净英俊的脸上。身后的几个人显然看不到这些,他们还呆立原地,吓得不敢乱动。
“放屁!”
多么熟悉而又陌生的两个字,于继成从小长到大可能听得最多的就是这两个字,全部来自那个据说是他亲生父亲的嘴里,而父亲仅仅面对面的对他说过三次“放屁”,都是于继成自找的,否则父亲那寒光闪闪的眼睛不会正视自己一眼,那坚硬如铁的嘴巴,一年都不会跟自己说上十句话。
未穿军装之前的于继成很少跟父亲交流,他不敢,在父亲面前就是个名副其实的胆小鬼,即便穿上了军装,直到后来当上了军官,这种感觉也从未消失过。在于继成的印象中,父亲严厉的像一把利剑,除了让敌人怕,让部下们敬,让母亲和母亲的竟争者们爱,剩下的就是让他们哥仨又爱又敬又怕了。他亲眼目睹亲耳聆听过父亲在礼堂给成千上万人做的报告,真的很难判定那个人就是父亲,气定神闲侃侃而谈,大实话当中蕴含着深刻的哲理,很能白话的一个人。可回到家里,马上横眉立目,也不知家里这几个人到底哪块惹着他了,话少得可怜,比哑巴突然冒出那些“呜呜”还少。而于继成总是可怜巴巴的想跟父亲说话,总是憋一肚子话,总有比滔滔江水还多的话,要向父亲倾述。
很长时间内,于继成一直对父亲的冷遇抱理解态度,他认为这个老人除了倔以外,更多的是痛苦和孤独,还是没人能理解那种痛苦和孤独,连他的母亲都无法理解。于是当于继成的母亲过世后,他就一直努力的想接近父亲,帮助父亲去解除痛苦和孤独。没成想每次必热脸贴上凉屁股,父亲连看都懒得看自己一眼,尤其是两个哥哥牺牲以后,老人就再也没笑过,连“放屁”两个字也几乎成了绝版,最后弄得于继成也接近无限痛苦和孤独。由此他也在被窝里暗暗揣测,自己不是亲生的,是被捡来的。
是不是亲生无所谓,即便是捡来的养子那也够人们眼红眼热一阵子了,谁也剥夺不了于继成出自将门的光荣。如果于继成自己的嘴没有把门的,估计用不了半小时,他父亲是A集团军现任军长的事实,就会传遍全团,比流感病毒传得还快;用不了一个小时,于继成是于军长儿子的事实,也会跟提了速的病毒一般传遍全师。
于继成想过这种捷径,他知道事实传出去所带来的实惠。可他不会也不愿那么做,至少在脱下这身军装之前不会这么做。除了当兵穿上神圣的军装,于继成从来就没有体会到将军儿子所能得到的实惠和令人仰止的神圣,而穿上军装好像也用不着感谢将军父亲,从他换了开裆裤,就跟大院的孩子们一样,早早穿上了这身国防绿,当兵似乎天经地义。可大院的孩子们自愿也好,被迫也罢,统统都得被父辈们发配似的打发到最艰苦最困难的部队去,当然其中也有一部分孩子的父母,思想境界还没高尚到把孩子扔山沟里就不管的地步,经过一翻锤炼后,还得把孩子调回身边,或者弄个比较重要的岗位,以后的仕途不出意外,应该不会比父辈们差多少。
于继成去山沟的时候,没有自愿也没感到被迫,他已经麻木了,大院的孩子们走的都是这条路,命中注定都得先去山沟。而于继成还有一门心思,远离一个冷冰冰的父亲,应该算是最佳的选择。在山沟生活也没觉得多苦,部队的艰苦并没让他觉得有多难,将军的后代自然不乏铁血硬朗。在周围人眼里,他浓烈的军人气质跟军长近似,尽管那些人只猜测出他来头不小,但不知道他的父亲就是少将军长。
除了主动坦白将军儿子的身份外,于继成没有任何捷径可走。他去的连队是大山沟里的步兵第809团六连,不知是巧合还是怎么的,居然是父亲战斗过的老连队。六连的最大特点就是地处大山沟的最偏僻处,长不知尽头,深不见底沿,进去容易出来难。于继成当了近一年兵,居然没正经见过一个女人,见到最大的官就是连长,见到最大的动物是猪,而他的梦想是当一名父亲一样的将军。想当将军就得一步一步从山沟里走出去,趟过龙虎河,越过盘龙、卧虎山的尽头,去寻找外面的世界,去拥抱自由的天空。
第十九章机会(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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