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期：2009-08-20　20:59:35

　　五 别让你的眼泪陪我过夜
　　十一月，白雪飞扬，塑风如刀。
　　雪，一直下，飘飘洒洒不曾停歇，一时半会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不知道下了多久，也不知道还能下多久。
　　潘金莲倚着窗口静静的望着远方，期待那人的出现。正是因为他的出现，潘金莲的这段日子才充满了阳光与甜蜜。
　　“应该到挑明话题的时候了，多日以来我殷勤侍奉，武二郎应该不是铁石心肠的汉子，他应该懂得我的意思。”潘金莲双眉紧皱，发现了一个严重的事实，多日来她的角色的确变的离谱，多日来她的殷勤足够暧昧，可是武松始终无动于衷。

　　——这是事实，无法回避的事实。
　　潘金莲望着前路，狠狠地咬了下口唇，心中暗道：“我今日着实撩斗他一撩斗，不信他不动情。”之后她独自一人，冷冷清清立在帘儿下，看那大雪……她在想什么没人知道，该场景已暗示了她冷清凄惶的下场。
　　武松回来了，踏着乱碎琼瑶而来。
　　一场没有硝烟的“对决”即将开始。

　　在“对决”尚未开始之前潘金莲犯了两个致命的错误。
　　第一，浮躁心急。纵然她的“计划”脉络清晰，然而急于求成的心态，反而欲速不达。
　　第二，自以为是。这一点非常可怕。人常常犯的错误是总以为自己是聪明的。在她想到“撩拨他一下，不信他不动情”之际她显得很自信，自信过了头就成了自以为是。她忽略了武松的性格，或者说她根本没看清小叔子是什么样的人，既然没有做到因人而异，结果凄冷，意料之中。
　　武松一进屋，潘金莲一如往常欢天喜地，问寒问暖问吃穿。她的角色变幻的很快，这时她不在是长嫂，而是一名贤惠的妻子。然后潘金莲把前门上了拴，后门也关了，却搬些按酒果品菜蔬，入武松房里来，摆在桌子上。
　　对决正是开始。
　　三杯两盏下肚，潘金莲率先出招。

　　那妇人拿盏酒，擎在手里，看着武松道：“叔叔满饮此杯。”武松接过手去，一饮而尽。那妇人又筛一杯酒来，说道：“天色寒冷，叔叔饮个成双杯儿。”武松道：“嫂嫂自便。”接来，又一饮而尽。
　　对决的凶险在于它来的突然，且毫无征兆。什么叫做“成双杯”？歧义语言的厉害之处是进可攻退可守，攻守转换自由运转。假如这时武松明白了不对劲，说道嫂子请自重之类的话，以潘金莲的睿智立刻会莞尔一笑说我不过是让你连续喝两杯，你想到哪里去了？
　　这就做暗藏玄机。
　　好在武松没有察觉，或者装个并不高明的糊涂。
　　潘金莲见武松饮下“成双杯”，心里有了底，更进一步，酥胸微露，轻抚云鬓，脸上堆着笑容说：“我听得一个闲说了个关于叔叔的桃色新闻，听说叔叔在县前东街上养着一个卖唱的。有这事吗？”
　　“酥胸微露”是以色诱，“桃色事件”旨在撒娇。以小女人之小性子攻破大男人的防守城池。小叔子养个歌手跟嫂子有一毛钱关系吗？当然没有了，不过是借口撒娇发嗲，因为这招对付男人通常很有效。
　　对此，武松只有两种回答，有或者没有。
　　在潘金莲看来，如果有，表示不在乎。没有，则表示在乎。
　　武松断然答道：“绯闻，纯粹的绯闻。绝对是谣传，我武松不是那样的人。”

　　“我不信。只怕叔叔口头不似心头。”
　　武松正色道：“不信你可以去问我大哥。”
　　一提起武大郎，潘金莲心里就有气，骂道：“他懂个屁。”潘金莲接收到的信息是“没有”，那表示武松很在乎她，她的心理这般想着，于是她做出了更大胆的举动。
　　潘金莲也有三杯酒落肚，哄动春心，那里按纳得住，只管把闲话来说。武松也知了八九分，自家只把头来低了，却不来兜揽她。
　　武松沉默。
　　面对潘金莲犀利的进攻，起初武松见招拆招，现在毫无招架之功，只得低头，用沉默来表达他的抗议与不满。
　　潘金莲暖了一壶酒酒，来到房里，一只手拿着酒，一只手便去武松肩胛上只一捏，说道：“叔叔只穿这些衣裳，不冷吗？”先前还在还是语言撩拨，现在已上升到肢体动作，上升了一个档次，意义也变了。
　　武松还是沉默。没办法只好在一旁簇火。
　　潘金莲急了。
　　潘金莲见他不应，劈手夺过火箸，口里道：“叔叔，你不会簇火，我与你拨火。只要一似火盆常热便好。”我的要求并不高，只似火盆常热便好。

　　武松依旧沉默。
　　潘金莲见此使出了最后一招，窗户纸终于被捅破了。
　　潘金莲放下火箸，斟了一盏酒来，自喝了一口，剩下了大半盏，看着武松道：“你若有心，吃我这半盏儿残酒。”
　　是的！我并没有强求，没有要求给我你的一生，如有心请饮酒，如无心就不喝，仅此而已。事到如今，潘金莲的示爱还带着一份选择。
　　听到这话，一直沉默的武松突然爆发，因为不是在沉默中死亡，就是在沉默中爆发。
　　武松擗手夺来，泼在地下，说道：“嫂嫂休要恁地不识羞耻！”把手只一推，争些儿把那妇人推一交。武松睁起眼来道：“武二是个顶天立地，噙齿带发男子汉，不是那等败坏风俗没人伦的猪狗！嫂嫂休要这般不识羞耻，为此等的勾当。倘有些风吹草动，武二眼里认的是嫂嫂，拳头却不认的是嫂嫂。”
　　武松说的义正词严，说的铁骨铮铮，忽然有种景阳冈打虎的威风。
　　武松骂人的本领也是很高超的，骂了两个不知羞耻，一个猪狗，其实是在骂“不知羞耻的猪狗”，接着一把推到柔弱的潘金莲。还搬出“拳头”来恫吓一个妇道人家。历来读者读到这段都敬佩武松不近女色，被他那种大义灭亲的高大形象所感染，从而认为做人应该像武松那样。不过，在读一遍就不会有那种感觉，怎么看都不觉得武松是个好汉。恰恰武松把这件事情弄杂了。在武松爆发捍卫自己英雄形象的之际，他并未顾及别人的感受，深深地伤了她的心，因为爱一个人是无罪的。

　　如果武松换一种口吻，会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
　　武松接过潘金莲喝剩下的酒，放在桌子上，退席三拜，说道：“长嫂为母，请受武松三拜。多谢嫂嫂不辞辛劳照顾，武松没齿难忘。”这么一来，丨春丨心荡漾的潘金莲会有所觉醒和收敛。接着武松起身，背负双手，仰天长叹，作摇头叹息状，意味深长的说：“金莲啊……”
　　听着这么别扭！
　　武松说：“嫂嫂，嫁给我大哥委屈你了，我知道大哥配不上你。我同情你的不幸，我也理解你，可我武松不是那样的人。如果非要怪，那就怪造物弄人，有缘无分吧……”然后在说点安慰的话，估计潘金莲只能一阵痛哭，最后爱情转化成亲情，最好的结局。
　　恰恰武松把事情搞砸了，搞了成最烂的结局。
　　潘金莲不仅仅怨恨武松，同时牵连到了武大郎身上，之后的事情潘金莲搬弄是非，武松扫地出门，非常尴尬的局面。
　　事到如此，其实还有挽回的余地，可是英雄武松的做法却令人再次失望。
　　岁月如流，不觉雪晴，过了十数日。
　　县长搜刮了点钱，准备上京使用，谋得个高升，怕路上被劫，须得派一个有本事的人去，武松恰好是合适人选。
　　腐败到明目张胆的境地。
　　武松要出差，于是卖点果品回到紫石街与兄嫂告别。
　　听说武松来了，潘金莲心中暗喜，“莫不这厮思量我了，却又回来？那厮以定强不过我。且慢慢地相问他。”妇人便上楼去，重匀粉面，再整云鬟，换些艳色衣服穿了，来到门前迎接武松。我们能说什么？能说潘金莲贱吗？那么说没素质也没胸怀，只能说她还抱有幻想，可惜武松的话突然让她万劫不复。
　　武松道：“大哥在上。今日武二要出趟差，明日起程。多是两个月，少是四五十日便回。有句话，特来和你说知。你从来为人懦弱，我不在家，恐怕被外人来欺负。假如你每日卖十扇笼炊饼，你从明日为始，只做五扇笼出去卖。每日迟出早归，不要和人吃酒。归到家里，便下了帘子，早闭上门。省了多少是非口舌。如若有人欺负你，不要和他争执。待我回来，自和他理论。大哥依我时，满饮此杯。”

　　武大接了酒道：“我兄弟见得是。我都依你说。”
　　一旁的潘金莲听完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她想到了武松不是来叙旧情的，她也想到了武松对她不会说好话，却没想到说的那么难听，恶如毒蛇，狠狠地吞噬着她一厢情愿的心灵。
　　武松再筛第二杯酒，对那妇人说道：“嫂嫂是个精细的人，不必用武松多说。我哥哥为人质朴，全靠嫂嫂做主看觑他。常言道‘表壮不如里壮。’嫂嫂把得家定，我哥哥烦恼做甚么！岂不闻古人言‘篱牢犬不入。’”
　　彻底完了，事情至此，已没有挽回的余地。
　　武松自负，非常的自负，他太高估自己的能力，他以为拳头打的了老虎世界上就没有用暴力解决不了的问题。既然能对武大郎说出上面的话，证明武松已经猜想到他不在“那妇人”会出事，为什么还要用恶毒的语言去伤害她，去激怒她，去威胁她？

　　要知道有些人是不会再“拳头”面前低头的。
　　柔弱的潘金莲恰恰是这种人。
　　武松走了，他深深地伤害了一个喜欢他的人。
　　潘金莲又回到了阴霾的日子里，比之先前还不如。她笑过，笑自己为何那么傻？她也哭过，哭命运为什么不公。

　　大千世界，如梦幻泡影。
　　潘金莲流着泪，伤心欲绝的过着每一天，冷清、孤寂、凄惶……种种感情纷至沓来排山倒海般折磨着她本意破碎的心灵，她发现这个世界是铁铸的牢笼，挣扎那么一丁点都不允许，想要表达内心一点点真实的想法，即刻迎来当头棒喝。
　　潘金莲的性情就在武松有意或者无意的几句话中急转直下，爱情可以让人变得善良，也可以令人变得狠毒。
　　潘金莲恨透了武松，恨透了武大，恨透了这个世界。她除了狠狠地骂武大郎这个窝囊废，毫无办法，好在武大郎习以为常，仿佛在他听来那不是詈骂，而是赞美。
　　多日以来，潘金莲无骂可骂，对武大郎多说一句话都是浪费口舌，平添怨气，倒不如默不作声，默默的忍受心理和生理的饥渴。潘金莲以为“这一辈子也就这样了”，后半生将要生活在阴霾里面，可是老天又一次让她看到了阳光。
　　那天潘金莲精神恍惚，手里拿叉竿不牢，失手滑将倒去，不端不正，正好打到从下面经的行人的头上。
　　打下面经过的人唤作西门庆。
　　一个无辜的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