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期:2020-05-06 14:38:20
一.那一天 (引子)
房间很小,却开了一扇大窗。
窗外风景,看了十来年。
盛夏流火,山城重庆正是最难捱的时候。好在校园绿树成荫,加上学生放假,总算不那么嘈杂。
午后人声渐歇,窗前一面圆镜里映出一张年轻的脸来。
双城十八岁,还不太会化妆,她有一支地摊上买来的眉笔,毛线钎子那么细,一头黑色,一头褐色,稍不留意笔尖就会在眉骨上碎成粉。另外有一管散发着膏药味的口红,还有一小盒用来遮盖青春痘的“永芳”珍珠膏,仅此而已。可当那些廉价的色彩被指尖轻轻涂抹开,镜中的脸庞便如花朵一般悄然绽放。
那脸是比鹅蛋稍尖,较瓜子略圆,鼻梁高挺,嘴唇丰润,一双杏子眼清澈灵动,比寻常的美更添了一种摄人的神采。如此鲜明的五官拥挤在小巧的脸上,乍看有些突兀,仿佛哪里失了和谐……可正因为那点特别,又生出一种分明不让的艳来。
双城的出挑,倒不在美,归根结底,是一脸的聪明做了底子。
小楼建在高岗上,临着悬崖。目光和窗外风景之间,隔着一棵庞然的大树。树冠覆过了楼顶,透过枝桠,望出去便是浩荡的嘉陵江。这个季节,江水磅礴而浑浊,常常是在上游的洪涝之后,夹着泥沙和漩涡,匆匆奔流而过。隔江对岸,是蔓坡而上的农田,晴朗的时候,能看见菜农在阡陌间耕耘、行走。
三楼朝北的这个房间,约莫七八平米。滴水不漏地塞进了单人床、五斗橱、书架和桌椅。多年没有粉刷过,墙面早已斑驳,但水门汀的地面,却擦洗到发亮。窗户敞开着,两扇窗之间拉了根细绳,墨绿色的布帘就搭在绳上,通风,透亮,多少有些遮挡。
摆设都很陈旧,台灯也是家家户户俱有的式样。倒是桌边墙上,贴着几张微微褪色的风景摄影:有绿野木屋的农场,有繁花掩映的别墅……正中间那张是一排漂亮的洋房:粉红、浅黄、淡紫……精致得如同积木,屋前草坪青翠,背景则是一座摩登的西洋都市。
这是双城最爱的一幅,从过期日历上小心剪裁下来,一直就贴在书桌对面。她在心里为自己挑选了其中一间蓝色的阁楼,然后每晚对着那美丽的窗口,幻想身在其中的种种生活。这一秘密的的娱乐,消磨了她无数的光阴。
一块抹布就能将这七八平米的天地擦洗干净,然后剪开两个塑料的可乐瓶,拿下半截蓄了清水,插上早间从菜市场买来的鲜花,总不过是太阳菊,蝴蝶草之类,被卖菜的农民从歌乐山上随手采来,别在箩筐边,顺便卖个五毛钱。两瓶花都靠窗摆着,在炎热的空气中,浮过几缕幽香,小屋里便似偷得一分清凉。
对着镜子展颜一笑,算是定了妆,双城站起身来,一边用圆柄刷梳着如瀑的长发,一边往门后挂钩上取过一件簇新的连衣裙。“虞美人花那种红”,她总爱这么形容,得象纱,象花瓣,象蝉翼一样轻薄透亮的红色,穿起来才不会笨拙……所以当她跟小姐妹在百货商店一眼看到这段红色乔其纱的料子,就立刻抓了过来。其实没人会跟她抢,那样的红色,在别的女孩看来,是嫌太扎眼也太俗气,大夏天的,烈日底下瞧着,就跟失火一样。但双城不怕,这正是属于她的颜色。大人们说,襁褓中的她,看见红色的物件,就会笑起来,这喜好恐怕是天生的。
那个时候,重庆街面上的流行总是比电影和杂志慢了半拍,双城恨铁不成钢,常自己在纸上前前后后画了样子,找相熟的裁缝做出来赶着穿个时髦。但毕竟是街坊土裁缝,等衣服穿到身上,往往荒腔走调货不对版,难得这次因为暑天生意不好,师傅得闲用了心,剪裁妥帖,针脚细密,拿到手一瞧,竟比那商场里挂的还要精致几分。带褶的V字领,贴身地裹住了挺秀的胸脯,袒露着清瘦的臂膀,两指宽的丝带束起纤细的腰肢,裙摆叠成波浪的同时,恰到好处地及膝而止,露出一对修长的双腿……双城的身材是要比她的脸蛋生得更加无可挑剔。这条谋划已久的连衣裙,突显了她身体的每处优势,对一个高中毕业生来说,虽显得张扬了些,但对一个好不容易熬过高考的准大学生来讲,这点奖励,实在也不算出格。
念书并不是双城的强项,好歹凭最后一年的复习,跌跌撞撞挤进了专科线,加上是本校教师子女,托了招生办的熟人,勉强把她塞进了一个新开的外贸专业里。父母觉得这结果并不争光,双城却是满天神佛谢了个遍。她心里有数,这回数学好歹及了格,没有把她拽下基本线,已是大幸。专科就专科吧,好歹也是大学生,何况就算本科生,毕业以后又有哪个不是自寻出路?放榜后的这个暑假,她松驰下来便蒙头大睡,转眼已经过半。这两天楼上邻居家的儿子,跟人合伙弄了个校园摄影室,看双城漂亮,便撺掇她去做模特儿。
做模特儿这种事,对有几分姿色的女性来说,是人生必不可少的经历。一幅放大后挂在公共橱窗里的照片,犹如一张美貌的文凭,有着可以终生回味的甜蜜。这样的趣事,双城自然不会拒绝,但男女外出拍照,多少带有恋爱的意味,况且邻居家的儿子,她是从小没放进眼里的,打定主意便约了小姐妹静融同去,说是拍几张高中毕业的纪念照。事实上,双城无论做什么事,都是有静融作陪的,她俩形影不离的时间,算起来跟两人的年纪也相差不远。
这个时候,静融正在来的路上。她父母工作的制药厂就建在嘉陵江旁,比邻的还有玻璃厂、造纸厂和缝纫机厂,一字排开,占据了悬崖下的地盘。从她住的工厂宿舍走到悬崖顶上的双城家,得经过一段叫十八梯的坡坎。不知道为什么,重庆这地方,把凡是从江边走到上城的梯坎路都叫做“十八梯”,谁也不知道整座山城到底有多少十八梯。这些十八梯蜿蜒无尽,世世代代划分割开了下半城的杂乱和上半城的端庄。
静融每日走的这段十八梯便是如此。盘旋而上的阶梯旁,一段是厂里那些破落户低矮失修的平房,另一段干脆就是篾条竹席搭建的工棚。梯坎上污水横流不说,工棚里肮脏的被褥和汗流浃背的人体散发出热烘烘的臭气,熏得她路过时只好屏住呼吸。很多次,只要稍稍放慢脚步,工棚里就会传出不怀好意的口哨声,她是瞧也不敢往里瞧,赶紧向前一路小跑。
怎么也得有好几百步梯坎的这段路,静融总是不歇脚,一口气爬到头,再穿过一条窄窄的小巷,登上最后几步台阶,眼中突然绿意清爽,屋舍俨然,仿佛另一个世界呈现在她面前……对于这座被周围工厂高高托举起来的校园,她和双城一样熟悉,每个角落都有她们儿时玩耍的足迹,但在心底,她却从未真正属于这里。从自己家到双城家这十五分钟的一段路,似乎把她和她的好朋友划定在了两个不同的圈子里。
小的时候,这并不是问题,只不过黑咕隆咚的冬天清早,或者烈日当空的夏日午后,她得提早一刻钟出发,顺路叫上双城一起去学校……但随着两个人渐渐长大,她开始越来越讨厌站在双城楼下,大声地喊她。有次中午,她刚喊了一声,楼里某扇窗户背后,便有个女人用普通话嚷嚷道:“中午大伙儿都要休息,这谁啊?天天喊!年年叫!太不懂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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