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相逢》
第28节

作者: 周游20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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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南原是要拜会港务局,待到了朝天门,才知领导办公室已迁至道门口。俩人于是沿街往上,边走边聊。江南再望了一眼朝天门长长的石阶,突然说到:“上次跟你提过我父母与重庆的渊源,说来话长,你想听么?”
  双城连连点头,便听江南缓缓道:“民国二十六年冬天,也就是一九三七年,上海南京先后沦陷,我父母的大学内迁,一个从南京,一个从上海,前后脚在朝天门这儿下船,进了重庆。他们之前本是天南地北不相干的两个人,可是你知道,战争让很多人失散,也让很多人相遇。到重庆的第二年,他们在沙坪坝见了面,具体说,就在你们那个校园。后来他们结了婚,生了我大哥……”江南讲到这儿,突然一笑:“不过我可没那么老!我大哥和我年纪差好远,我是象独生子一样被家里宠大的。”

  双城听得有趣,不由追问:“那后来呢?您母亲没再念书了?”“没法念了。我母亲年轻的时候很时髦,又热血,读的是复旦新闻系,迁到重庆后,据说教室宿舍被日本飞机轰炸了好几回,连住的地方都没有,更别说上课了。我父亲倒是读到毕业,然后进中央政府做了个小职员。女人总归还是渴望安定吧,尤其是在炮火中,哪怕只是一间屋子,一张床,一个伴儿……不过她始终不肯承认这点,她总是埋怨我父亲当年着急娶她,害得她学业荒废,更埋怨我大哥着急出世,接着又有了二哥,把她从复旦的校花变成了江家的黄脸婆……”

  “原来你是上海人,”双城笑道:“上海人总是瞧不起外地人,重庆人一生气,就说有什么了不起,还不是世世代代喝我们的洗脚水。”江南也笑:“我不是上海人,我外公外婆祖籍苏州,我父亲家在北平,我自己又生长在台北。不过我母亲倒真是你说的那样,谁都瞧不起,尤其瞧不起家里这四个男人,她一辈子都在数落我们四个。”双城又问:“您父亲为国民政府做事,所以你们家才去了台湾吧?”江南点头说:“是啊,四九年这一走,直到三年前在台北去世,我父亲再也没回过大陆。早几年,说好回来探亲,偏就在那个时候生了病……”双城听了忙宽慰道:“等马可波罗号航行了,应该把您母亲请来,再走一次长江,再看一回三峡,然后从朝天门走进重庆城,一切都跟从前一样。”江南笑笑,轻叹道:“怎么可能一样?快六十年了。从朝天门下船的时候,她才十九岁……对了双城,你今年多大?”“十九岁。”双城一笑,略带羞涩。

  日期:2020-05-21 12:17:36
  俩人一路聊着,过了曹家巷,走到打铜街口,江南停下指了指说:“我父母结婚后,就在这条街上租了间房子住,我大哥也是在这儿出生的。大概是因为越回不来就越怀旧,小时候常听他们说起这条‘打铜街’,你是重庆人,应该知道街名的来历吧?”并不等双城回答,江南继续说到:“这里叫打铜街,是因为最早整条街都是打铜的铺子,重庆冬天阴冷,铜铺的炉膛里火种彻夜不熄,无家可归的人都聚在边上取暖,便可以活下来。开埠后,这里又成了川东华尔街,银行、洋行开得比米铺还多,我这回住的重庆饭店就是六十年前的川盐银行。德国人盖的房子,钢筋水泥,铜墙铁壁,北平沦陷后,好些故宫珍宝就藏在银行保险库里,躲过了日本人的轰炸。九二火灾的时候,大火烧到打铜街,也是被这些银行大楼挡住,才没蔓延到上半城去……”

  双城听得入神,眼前恍惚回到了黑白泛黄的年代,镜头前晃动着模糊的白点。她不知道江南哪来的魔力,每次跟他在一起,身边熟悉的城市,就会呈现完全不同的样子,要么是清明上河图,要么是无声老电影。
  “你父母家火灾的时候没事吧?”双城问。“那是四九年了,抗战胜利后,他们就随政府迁回了南京。南京他们倒说得不多,大概最值得怀念的,还是新婚燕尔的重庆吧。虽然打着仗,但小两口荷包里有了钱,也跑去看电影,吃宵夜,玩到很晚才回家。因为洋行多,这里是重庆最早装电灯的一条街,那时候的路灯跟现在不一样,老大的一个半圆灯罩,跟个铁饭碗似的,用电线吊在马路中央。夜里江风吹过来,那灯就不停地晃,把地上的人影子也映得一晃一晃的,所以重庆人就把我父母那种夜不归家的小青年叫做‘灯儿晃’,是不是?”

  “噢,灯——儿——晃!”双城用重庆话重复了一次,两个人都不禁笑起来……笑声中,双城看见马路对面并肩走来一对眉清目秀的男女,男人着长衫,女子穿旗袍。等近些再一瞧,男的竟是江先生,女的就是她自己。
  日期:2020-05-23 12:33:16
  江南这次还有一项要务是接待即将来访的台湾记者团。先前他为马可波罗号的宣传,联络了《时报周刊》的几位社长、主编,承诺由江南做东,进行一次航程考察,顺带游山玩水,预支些好处。眼见再有一个星期,记者们就要登机来渝,很多衔接事务,还得江南亲自跟进,他便借了杨学坚的办公室,电话传真整日往来不息,双城自然又成了代笔的助理。

  房间里换气扇一直开着,古龙水的味道残留依稀。窗帘卷起 ,屋子里结聚的氤氲已被光线剖开。江南站在窗前,背对双城讲电话,熨烫过的白衬衫使他显得优雅挺拔,阳光沿着他的发际,领口和肩线勾勒出一道完美的金边。这房间因为有他身影的所在,声音的所在,变得明朗起来。双城不禁想,江先生要是一直在这里,从一开始就在这里该多好,那些她想忘记却每每跳出来,抓住她往下坠的画面就不会发生了……但很快她又警醒过来,不允许自己有任何懊悔的情绪。所有遭遇皆为一体,既不可分割,也就无从舍取。这种想法虽然宽慰着她,但其中的狡猾,她却骗不了自己。

  心里颠三倒四争论不停,手下难免就潦草起来。江南拿过稿纸略一审视,读出了这位小秘书的心猿意马,正色说到:“双城,我不管你脑子里有多少诗情画意,那些跟我的生意毫无关系。你坐在这间屋子里,既不是大学生,也不是女诗人,你最好弄清楚自己的责任,先把眼前的工作做好,OK?”双城头回在江先生这儿受责备,脸一下红到脖子根,赶紧收了心思,再不做它想。一时屋内声心俱寂,只有笔尖摩擦纸面的沙沙之音,象只沙漏,分分秒秒流淌而去。 

  因和农行信贷部的向鸣有约,中午时江南动身出门,抬头见小桌边双城正埋首工作,精神集中之故,两颊桃李绯红,额头到鼻尖,一道清丽的弧线微染光泽,甚是动人。江南不禁抬手揉了一把她头顶秀发,跟着推门而出。那动作随意得象是安慰一只受了罚的小猫小狗,却让双城涟漪漾起,无止无休。 
  这里江南一出门,双城就完成了工作,正打算下楼午餐,不防杨学坚推门而入。随着那股熟悉的香味袭来,双城感觉眼前的场景象大幕切换的舞台。杨学坚依旧默不作声走上来,箍紧她的腰肢。双城今天挣扎得格外厉害,用力甩着头,长发拂扫着杨学坚的脸和脖子……他按捺着欲望,附在双城耳畔低声道:“别怕,我不会怎样,我就想过来看看你。”杨学坚脸上痛苦的表情让双城联想起了他肾脏里的结石。 

  “上次杨先生跟你说的话,你自己知道就好,懂吗?”杨学坚的声音虚弱而焦虑,他终于道明了来意。双城想起那个雷雨夜的结尾处,杨学坚阴沉而诀绝的声音,心里有些慌张,只转身理了理头发,狡黠道:“什么话?我最近赶考,熬夜复习又缺觉,记性很不好。”杨学坚点头微笑:“记不得就好。前一段你忙考试,最近又帮江先生做事,很是辛苦,不如在家好好休息几天,等过了这一阵,杨先生还有更重要的任务交给你。”

  两人正说着,突然敲门声响,才是向鸣有事改约,江南车到大礼堂就兜了回来。他一看神色慌张的杨学坚,再一瞧满脸不悦的双城,心中大致知觉,只管笑道:“今天被向鸣放了鸽子,想起厨房师傅说中午有水煮鱼吃,赶紧往回跑,结果只剩个鱼头,亏大了!”杨学坚要吩咐厨房再做,江南一把拦住不让,打发他下去跟陈少飞对笔账。
  江南回来,这舞台剧情便又换了一幕。望着两个衣冠楚楚的男人走马灯似的围着自己转,双城忽然意识到一种权力与胜利,难以抑制的得意,几乎化作笑意从她脸上溢出,耳边隐约响起宿舍楼宇间那此起彼伏的呼唤:“双城——双城——”她的饥肠辘辘,瞬间化作了满腔幸福。
  “江先生,文件放您桌上了,您吃好饭再看吧。”双城整理完桌面,打算下楼。江南看了看表说:“怪我不好,害你陪我挨饿。不如我们补偿一下自己,出去吃一顿如何?”双城刚要开口,江南一拍她肩膀催促到:“少废话,我可是饿了,赶紧走!”

  两人到上清寺寻了间装修堂皇的酒楼,叫了几个菜,味道却很一般,只得草草填饱肚子了事。早间洒了一场雨,此时阳光明净,江南望着双城俏面软语,不禁起了玩心,只说想找个地方散散步去,便招手上了一部的士。“你告诉司机去哪里,”江南说完,往后座一靠,惬意地闭上了眼睛。车到李子坝,司机催问了两次,双城才说:“那就去华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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