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此处,他不禁单膝跪倒,向赵雍深揖不起。
赵雍踉跄着过去勉力想把楼冈扶起,可他身体虚弱亏力,哪里扶得动?
他只得掸了掸对方头上肩上的灰土道:“出去告诉将士们,大家的心意寡人心领了!但我真不能出去!”
葭玉也猛地跪在了赵雍脚边,抓住他的裤脚哭道:“主父不出去,臣妾也不走!”这话说得有些咬牙切齿。
赵雍忙去生拉硬拽想把她扶起来,见她执拗不动,不禁正色嗔怪道:“你耍什么脾气?不知道你现在已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情了吗?”
楼冈听这话古怪,不禁向葭玉偷瞄。
可还没瞄到,却听赵雍长叹一声道:“寡人是实在不能出去呀!”
跪着的二人的目光,齐齐疑惑地盯上了赵雍满面忧色的脸。
“你二人可知此沙丘之变因何而起?”
两人先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而后又狐疑满腹地摇摇头。
“表面上是章儿何儿的王位之争,可实际要成全的却是公子成李兑的狼子野心!”赵雍突然目光如桀。
“此二人现在已经除了章儿,把持着朝政,肥义一死,何儿身边已无德才兼备的贤臣,恐早已被他们架空!”
“此时我若出去,另立讨逆大旗,此二贼子把持着兵权,随时能与寡人来一场颠覆赵国的大仗!”
“哪怕是尔等助孤最后赢了,那也定会令赵国元气尽损,我这十来年强军的成果消耗殆尽!”
楼冈眼神凝重,可随即一闪道:“可主父,您可以再练……”
赵雍打断他道:“当然兵将打没了,还可以再招再练,国力打残了还可以慢慢恢复!但此刻若是强秦倾兵来犯,赵国岂不是要转眼亡国!”
“而若是各国合伙来犯,那我赵国岂不会被瓜分个干净?”
楼冈听到此时,才觉得脊背发凉,似乎几滴冷汗正顺着灰垢的脸颊划出几条泥道。
“但这还只是其一!”赵雍顿了顿接着长叹道。
“若是公子成那贼子借我举兵之极,杀了何儿自立为王,那我又将如之奈何?又有何面目去地下见他的亲娘?”
葭玉闻听此言,面色悲苦暗叹一声,关于这位传奇吴娃孟姚和主父缠绵悱恻的故事,她自然听说过。
而且她自问对主父服侍周密,倾情爱慕,可从未感觉走近了他的心,更别提得到。
可见他的一颗心恐怕早跟着那死去的吴娃消逝了,以至于她现在虽然……
不过此番言辞倒是令行伍莽人楼冈不以为然,他低声道:“本来将士们就对主父让位一事心存深憾,大家谁不想跟随一代雄主大破强秦呢?”
“所以末将以为只要……”
“不要再说了,孤意已决!”赵雍斩钉截铁般决绝,目光亦如利刃般,似乎将自己与外面的世界整个切断。
任由葭玉扑簌的泪水打湿了他的裤子,也再不理楼冈的苦苦哀求。
日期:2020-07-02 00:24:02
赵雍看着楼冈小心翼翼地将葭玉送入地道,看着她眼中的依依不舍,看着她又翕张着苍白的嘴唇要说些什么,他马上打断道:“听寡人的,你现在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情!你必须出去!这是王命!”
而后他又对楼冈道:“出去后你们好好照顾她,就当对寡人一样!”
楼冈追随他四周征战,知道主父的秉性是纵死无悔,怎样苦劝也都是无济于事。
他只得给赵雍重重地磕了三个头,先道声诺,而后悲切道:“主母永是我等主母,主父保重!”说罢起身就下了地道。
见二人身影消失在地道口,赵雍先搬了些砖石投入地道内,而后将一口大锅狠狠地塞住了地道口。
做完了这些,他蹒跚地踱回了自己的寝宫。
没了葭玉,这里冷清地连孤寂都凝滞不动了。
到了床边,他从一边案上打开个木盒,里面有个精致的奁盒,那是吴娃的遗物。再打开,里面有一绣着龙的绢帕,那是吴娃生前给他绣的。
他把这两件东西捂在怀里,虚弱地躺在床上,喃喃道:“吴娃,寡人这回可算是对得起你了!”
“想当初你嫁我不久,我二人恩爱尚未及多,寡人便一头扎进练兵场里,沙场上,实在与你聚短离长,实在是苦了你了,害你年轻轻就走了!”
“当初我那个痛啊!早知如此,就该多留在你身边些时日!”
“不过你可以放心!何儿一定会做个太太平平的大王,安享庙堂!”
“为什么?寡人早就给他安排好了文臣武将辅佐。宰相没了?不要紧。总有德才兼备的人才,良臣总会有的!可一将难求,这寡人早就挑好了!”
“这回你可以放心了吧?当时你总给我哼的那首歌谣是什么来着……”
赵雍轻哼着一首小调,虽然走音跑调,却是这偌大寝宫中唯一的声音,而他竟在这声调中沉沉地睡去了。
又过了八日,那枚灶间的鸡蛋已经到了赵雍的床上,床边放了一瓮水。
那枚蛋最终没能孵出小鸡,他也再没力气下床了。
他脑子里只是在浮现着一些画面,很多人的目光如在眼前般的鲜活。
他在信都大朝五日时,第一次穿着胡服上了高台,环视着一众王公贵族臣僚武将惊愕不已的目光,很多人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
那时他踌躇满志,势要将赵国的军力达到极盛,能一血中山之耻,北拒狄人。
他带兵攻打中山,虽不少将士折损在中山国更坚硬的铁器下,可赵军还是势如破竹,一举剿灭这个宿怨。
那些垂死挣扎或被俘的中山人,看着他时那既仇恨又恐惧的目光。
可战争不就是你死我活,要恨只能恨自己生在了这个乱世!
他伪装成随从,越境千里亲身赴秦勘测敌情地貌,为将来决战强秦深入险境。
在秦王接见他们时,他随口几句应答,迎来了秦王那充满疑惑探究的目光。
赵雍很想笑,他们早在赵国见过,可秦王怎想到他们能以这种方式重遇?
……
日期:2020-07-02 00:24:27
这些眼神在他眼前晃来晃去,慢慢地他的眼神也迷离了。
他似乎看到了章儿临死前哀求的眼神,还有李兑近乎嘲讽的眼神。
一个荒唐的想法,不仅失去了自己的儿子,而且也葬送了自己的抱负。
当时就有人提醒自己,沙丘乃当时商纣王酒林肉池、淫乱荒糜之地,在此议事大凶之兆。
可他太刚愎了,一如当时一意孤行传位给何儿一样,谁的话听得进去?
他不敢想像,以后的赵国的是否能保持住,他亲自操练出的军力。
他更不敢想像,日后强秦举国来犯之时,赵国能否抵挡。
但这些他都再也无能为力了,他感觉着自己的气息正一丝丝地被抽离出体外。
手脚已经不能动了,眼皮慢慢地也睁不开了。
而就在此时,一道无比怨毒狠厉的目光劈进了他的脑海。
那是在去年,他带兵彻底灭了中山国。
这个白狄人创立的国家,被他完全从中原的版图上抹去。
而那道如厉鬼般的眼神,就是该国保留着游牧传统的大祭司眼中射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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