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的一声,茶杯摔成了碎片,瓷器碎裂的声音传到并不隔音的隔壁,党政办主任方一同赶紧跑过来,轻轻推出一条门缝问:“书记,您没事吧?”
“出去!”
庄有成的脸色铁青,声音大得超过了瓷器的碎裂声。
方一同从未见过他发这么大的脾气,枣儿也从未见过。
枣儿冲方一同一笑,:“对不起,我爸不是冲您,他生我气呢。”
方一同弄明白了书记发火的原因,长出一口气,心翼翼地进来打扫走碎瓷片,:“枣儿妹妹别惹书记生气,这几抓抗旱,书记吵得嗓子都冒烟了……”
方一同换了一个玻璃杯,泡上胖大海搁在桌上,偷笑着暗朝枣儿挤了下眼退了出去。
方一同也是一个大学生,他来镇上工作时才二十二三岁,每周在镇上住六,只有一能回县城的家。
方一同在朵山熬了四年,直到庄有成当上一把手才将他提拔到党政办主任的位置。若是仍然论资排辈,他还得再等两年。
“你看到方了吧?多有才的一个青年,窝在这山沟里什么时候才有出头之日?他要是一毕业就留在大城市呢,机会多不,还有时间多读读书,考个研究生吾的,前途一片光明……”庄有成。
“那也不一定比现在还好,至少像您这样的好领导就未必能遇得上。”枣儿笑。
“你少拍马屁,”庄有成有些哭笑不得,“闺女,别犟了好吗?你鲁叔叔在厅里给你相中了一个男孩,家境人品都没的……”
“爸,你要我走你的老路吗?你怎么越来越像我姥爷啦?”
庄有成一惊,整个人顿时像泄气的皮球,瘪在了转椅里。
“爸,相信我,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您别劝我,所有手续都已办妥,无法改变了。”
“可以改变,还有回避制度呢!我和汪部长一下,给你在县里找个单位。”庄有成着摸起电话。
庄枣儿见爸爸口风松动,心里暗自高兴,上前按住他的手:“爸,您觉得我在您眼皮底下放心呢,还是把我扔给别人放心?我哪儿也不去,就去朵子东村。您要让我去县里,我可不保证会惹出什么乱子啊!”
庄有成无可奈何地看着女儿,心里一阵酸楚。他辛辛苦苦努力了四年,为儿女铺好了一条金光大道,没想到女儿连看都不看一眼。
庄有成既伤心又委屈,可是在他最疼爱的女儿面前,却无法硬起心肠。反正只有两年,让女儿吃些苦,体会一下生活的艰辛也好,到时,她就能懂得做父亲的一片苦心了。
想到这里,庄有成:“朵子东不行,好不容易培养出一个大学生,又回村了,让你姥爷和爷爷在村里怎么抬头。你就留在镇上吧,算借用,然后去经管站帮忙。”
庄有成一退再退。他的人生一直是这样,在老丈人面前一退再退,在老婆面前一退再退,如今在女儿面前仍然是一退再退。
“爸,我是您女儿,在您眼皮底下晃来晃去算怎么回事。”
庄有成沉思片刻,叹了一口气道:“唉,真是儿大不由爷,女大不由娘。那你就去朵子西吧,你长顺叔是村支书,有什么事也好照应照应。”
庄枣儿不好再争,跳跃上前,搂住了庄有成的脖子道:“Yes,Sir!谢谢爸!”
没有人知道大火是从何时烧起的。
当全村人都知道满家店失火时,满家店已经化作一堆灰烬。
路长顺对那一夜的记忆,深入骨髓。不单是因为那一夜发生了世界瞩目的国家大事,还因为发生了折磨他一生的朵子西大事!
国家大事是香港回归,朵子西大事是满家店失火。
关于香港回归,他耿耿于怀很久,不明白为什么要在夜里十二点钟收回香港。
光明正大的事,理直气壮的事,为什么要在夜里偷偷摸摸地进歇—路长顺常常是这样,不喜欢去探究与他无关的事情,有些与他有关的事情也会得过且过——直到过去了十几年,他才弄明白,每一是从夜里零时开始的,零时就是夜里十二点。
他弄明白了十二点钟的问题,却仍然解决不了自己睁着眼睡觉的问题,即使后来他的儿子成为县医院的一把刀,也治不好他的病。
这世上就没有能治好心病的神医。
那一夜过后,路长顺瞪着两只大眼睛睡觉,像在床头点了两盏长明灯。
路长顺在山坡上锄完地,回到家已经黑透了。
他走进家门,把锄头放在大门后头,顺手抄起槐木扁担和铁皮水桶,走到离他家两百多米远的老槐树下。
老槐树下有一口石井。这些年村里家家户户都打了压水井,很少有人再来井里打水了,只有他,换不得口味,做饭和洗澡,一定要用石井的水。
他挑了两桶水,放在院子西南角的厕所旁边,然后把自己脱个精光,倒满一大盆水,举过头顶,倾盆浇下来,反复几次,将汗水和泥垢冲个干干净净,让每根毛孔都透着凉气。
路长顺冲过澡,换上一条大裤衩,赤着背,在堂屋沙发里坐下,点上一支烟,美美地吸了一口冲老婆白菊,“把电视开开。”
电视机放在北墙下面的八仙桌正中间——北墙上端正地贴着***像——没有***就没有新中国,当然也不会有他家的电视机。
他面朝西坐在沙发里,侧着头仰着脸看电视。这台十四寸的凯歌牌黑白电视机,他歪着头看了十来年啦。
他试过,不管歪着看正着看,电视机只播磊山电视台的节目。以前是看新鲜,现在大多的时候是边吃饭边听声音,就像吃饭的时候白菊在呼拉呼拉喝汤一样,听着下饭。
前些,镇长庄有成来村里检查工作,完了在他家吃饭,坐在他的位置上,歪着头看了一会儿电视忽然问他,“老路,你不觉得别扭吗?”
他回,“再别扭的事情,习惯了就没啥啦。”
这句话让庄有成抽了一整支烟,一开口话题仍然是电视机。
他问,“你知道城里人怎么看电视吗?”
路长顺迷茫地望着镇长,回答不上来。不过,那一刻庄有成在他心里猛的高大起来。
路长顺和庄有成同岁,庄有成家是朵子东的,路长顺世代生活在朵子西。
朵山镇像一个花朵一样开在鲁南大地上。朵子东村和朵子西村是两个花瓣,两个花瓣的距离大约有五里地,花瓣与花瓣之间交织时少,路长顺和庄有成交织时长。
他们两人一起初中毕业,一起当兵,一起复员,后来庄有成当了镇长,他成了村支书。路长顺了解庄有成和了解自己一样。
路长顺从没有觉得庄有成当镇长是因为水平比自己高,用老话,那是他老爷奶奶积蓄的好。现在忽然听到庄有成和他讨论城里人看电视的问题,他才好像开了窍。
在这之前他从没想过城里人看电视和农村人看电视有什么不同,庄有成这样一问,他才发觉这是一个问题,至少庄有成对生活细节的观察要比自己多。人站的高度不同,想问题的角度也不同。
庄有成是镇长,他是村官,差一级就差了一个高度。
路长顺反问庄有成:“你城里人怎么看电视?”
【网站提示】 读者如发现作品内容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 非常感谢您对易读的支持!
举报
© CopyRight 2011 yiread.com 易读所有作品由自动化设备收集于互联网.作品各种权益与责任归原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