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期:2020-07-04 13:52:44
双城很多时候都在靠近她家的外语系大楼上课,这楼有六十来年历史,是校园里唯一一栋西洋式建筑,用巨大的条石砌成,以六边形塔楼为中心,两翼铺开,颇具欧洲色彩。双城小时候总把这儿想象成童话古堡,年深日久,石缝里长出薄薄的青苔,蔓延开去,使整幢“古堡”都浸在一层淡淡的青色之中,典雅而幽静。双城坐在三楼教室靠窗的位子上,用竖起的书本半遮着脸,呆呆望着外面。她喜欢这大楼独特的气质,也幻想着某处遥远的街道,两旁都是这样的建筑,使得整个城市充满了古朴和神秘…就象,爱丁堡。
一天前,双城收到一封寄自英国爱丁堡的邮件,信封上除开她的名字,只写着学校和系名,多亏系里的人都知道双城,才最终交到她手里。是卓然的信,里头厚厚一摞,全是在三峡时,他为她拍下的照片:她一袭白旗袍,站在熙熙攘攘的朝天门码头上,她穿着虞美人,斜倚在丰都的古树下…每一张都精美得象电影画报。她拈起其中一张,照片上自己穿着背心短裤,侧坐在大宁河的船头,双腿浸在翠绿的水波中,两岸山青欲滴,已滴,滴落在她的马尾辫稍,臂膀和肩上。她正回眸而笑,满目星光,那一刻一切尚未发生,她多么得意,多么快活。照片背后龙飞凤舞写着一行字:想收藏你的每个瞬间。
卓然的信很长,行云流水,字迹洒脱,激扬处,双城需要仔细辨认,方能识出。信里回顾了航程中,他们扑朔迷离的相逢,他象举着一把小巧的镊子,绕过了泥灰和污渍,只摄取最唯美的画面,小心翼翼收藏进像册中。他也谈到无法与她同游英伦的遗憾,他说自己现在爱丁堡卡尔顿山的顶上,夕阳正将古雅的城市镀上金光。他还说短短几天的相处,双城的美丽聪慧使他难以自控,象亭亭在枝头的一朵蓓蕾,一枚鲜果,让他忍不住想去占有。他感叹无缘,只能从胶片中去回味他们的擦肩…信的最后,他请求双城原谅自己所有的唐突冲动,也请求她允许自己依旧对重逢保留着一丝企盼:末尾附上了他在台北的信箱地址。到底是文人,这信写得优美动人,正是双城曾幻想过的江南回信的样子,而她那封漫长的情书,如石沉大海,没有一丝涟漪。
双城无数次提醒自己将思绪从爱丁堡,从维多利亚号收回教室里来,却又无数次不由自主地放逐思绪,顺着石缝里蔓延的青苔,悄悄游离出去。窗外几棵高大的中国梧桐,秋天里飞絮如棉,轻扑在泛青的窗台边。双城半眯着眼,听见那白絮飘落的声音,听见风穿过梧桐叶,鸟停在树梢上,以及远处两个人呢喃的声音…除了老师讲课的声音之外,她倾听万物,以便从中分辨出某个方向传来的,属于江南的呼吸。
在这苔色苍苍的古堡里,她果真变成了童话人物,有过万花筒一样的奇遇,却猛地被钟声惊醒,南瓜车离去,剩下她变回原来的样子,陷在这苦闷的教室里。剥去了霓裳羽衣,她和她身边的同学看去无异。唯一不同的是,她的成绩已经落到了全班最后,至今还挂着科。戏已散场,她却再也回不去书本的宁静。很多时候,她压抑得想哭,想叫,想跳起来往外逃,可又能往哪里跑?她连一个路标,一根稻草都找不到。
长夜无极,她看到南瓜车的珠光宝气都化作零星的灯火,撒落在嘉陵江对岸田野里,在她睡意朦胧的眼中,那些亮晶晶的光点重又聚在一起,幻化成一只玲珑美丽的水晶鞋。水晶鞋就压在她的枕头下,一枚如黛,一枚如月。那是江南送她的唯一礼物,定情礼物,到现在她才明白,原来这石头代表的,是他赠她无数相思的昼与夜。
日期:2020-07-06 13:37:18
十一. 鹅岭上
天凉之前,双城让骆阳陪她去了趟几十公里外的大足。两小时长途,再接半个钟小巴,进了大足地界,路旁便不断闪过零星的石刻。石像大都残破,看去皆是古物,离了庙堂森严,沾了人间祥和,或合十而立,或跏趺结坐在农家菜田里。双城望着窗外自语道:“一县六百八十佛,菩萨低眉在阡陌。”骆阳说哪有那么多,莫非谁数过?双城定定望着窗外,也不说话。那年月,大足石刻尚未被“世界文化遗产”收录,游客不多,北山又稍偏僻,沿着洞窟外的石板路盘山而行,寥落秋阳之中,竟得十分清静。
俩人走走停停,直到写着“136号转轮经藏窟”的门口才驻足。躬身进去,光线从石窟门上方的洞口斜射进来,柔和地照着一尊尊含笑而立的菩萨。八百多年前的石像,肌肤温柔可触,宛若在生。双城见洞内观音造像尤其众多,持印的,捧瓶的,数珠的…更兼那骑象的普贤,驭狮的文殊,均是风骨祥瑞,衣袂飘飞,端然可亲。她心有所动,便捡那专管人间情事的水月观音龛前,也不管石板冷硬,只阖目跪下,祝祷起来。
双城才刚二十岁,恋爱之事不过蹒跚起步,只是刚一上路,就遇到了江南,情不知所起,先受了一番作弄,心底虽盘桓着一股不甘不舍的意气,可至于未来怎样,方向如何,她也是一片迷蒙,只得全权托付道:“菩萨大慈大悲护念众生,请赐我一个最好的结果,未来拨云见日,得偿所愿,不负此情。”睁开眼,莲花宝座上观音低眉含笑,她的热切、相思、怀恨和犹疑,在这眼对视中,全都青天白日,一览无遗。洞中此际悄无声息,只听岩间泉水顺着古老的排水渠,滴哒—滴哒,敲打在石板上,悠长不尽,缓缓徐徐…
骆阳此时就站在双城身后,拧着脖子去瞧洞窟顶上那些盘绕的浮雕。来的路上,她穷追猛打盘问出双城的心事,眼见这样一个聪明人,身陷情网,彷徨到大老远跑来这里磕头求助,不免偷笑。骆阳还没有爱人,感情上,她依然坚持自己的路线,左右跟师兄师弟们一视同仁地交往着,对他们的明追暗恋不迎不拒,不偏不倚。偶尔开恩,答应和某人单独约会,说上几句似是而非的梯己,也休想连续约到她第二次,抑或在她身边保留任何固定的位置。大二里象双城和她这样出挑的女生,大都名花有主,甚至几易其主,但骆阳不急,她手里起码有个阵容:等不来她的男生陆续退出,自会有新的成员加入,她依旧活跃在各种社团和舞会上,青春焕发,招兵买马。
接触的男生多了,骆阳心里的条条框框也多了起来,其中一个重要标准,就是双城身边的男人。早先一个贺嘉,校园里得以比肩的男生就不多,如今又添了位神秘的江先生,让骆阳心目中的男朋友,成了阳光照耀下的雪人,原本就抽象的脸更是融化得一塌糊涂。她略感失落,语气便带了刻薄:“别忘了我们都是学生,即使你比别人早走出学校几步,见识还是有限的。”出了石窟,骆阳一边用手拨得铁栏杆“当当”作响,一边不以为然道:“你现在这样崇拜他,把他看得那么重,多半还是接触的人太少,等出了社会,有了阅历,你未必还会在乎他。”
双城听了先是后悔不该和盘托出,惹她吃醋,另一方面也明知此话有理,因而更觉添堵。
北山下来,又去宝顶。行至大佛湾华严三圣脚下,正逢一群人围着一位银发老者听他解说。老人年事虽高,却口齿清晰,嗓音洪亮,说那文殊手中七级浮屠,高近两米,重达千斤,八百年风雨巍然不动,全赖两幅袈裟广袖左右支撑,将重量引到了石像躯干上。“这是建筑力学的完美体现,用的是中国古建筑中撑弓、斗拱的原理。南宋工匠们刻意将菩萨的头部放大,腿部增长,身体前倾,不仅符合信众仰视时的透视关系,更让人觉得菩萨慈悲,俯瞰着人间疾苦,人与佛有了眼神的交流,皈依之情便油然而生。”
双城听得入迷,便一路尾随而去。队伍行至宝顶石刻镇山之宝“释迦牟尼卧佛像”前,只见佛体安详,头北脚南,背东面西,右手支颐而卧。老者便说卧佛只现半身,另一半隐入岩中,右肩亦沉没地下,乃意至而笔不到之法,恰显得博大无边,因此素有“头在大足,手抚巴县,脚踏泸州,镇佑四方”之说。他又指着佛前一列半身涌出的造像道:“释迦涅槃之际,众弟子送行不舍。尤其年少的徒弟阿难,痛哭流涕,苦苦拉着老师衣角央求不要分离。释迦带笑推开阿难,伸手一划,地面涌出涛涛大河把自己和徒弟们隔开…”说着他又一指佛前的沟渠飘带说:“佛家常言人有八苦,最难渡是爱别离,说起来就三个字—舍不得啊,舍不得。要成佛,先得渡过这条河。”
骆阳得趣,向双城耳语道:“你就是那小徒弟阿难,扯着江南的衣袖舍不得啊舍不得。”说话间,见双城泪珠晶莹,知她触痛,方才忍住笑让到一边。这里双城正听到释迦降生婆罗树下,“一手指天,一手指地,行走七步,步步生莲”…只觉胸中暖流奔涌,美不可名状,感怀处忽见石壁上笔墨苍劲四个大字:“与佛有缘”,猛然想起那日华严寺中,江南赠她的八字箴言,连同当时的“七步莲池”一并找着了出处,心中激荡,一时怔住。她与骆阳此时年少,未经世事,并肩站在那四字行书之前,象被看不见的手指在眉心点了一点,虽若有所悟,但到底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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