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是一过完春节就往前线开,到那儿看地形,搞临战训练。四月二十六号,一切进入临战状态,当晚开始从南温河、猛硐向老山进行机动,二十七号白天就地隐蔽休息,夜间继续前进。每人都负重三十多公斤,有的地方有小路,有的根本没有路,用镰刀用铁锹开路在山沟里钻,林密草深,山高坡陡,难走死了。
二十八号五点五十六分,红色信号弹升起来了,真漂亮,从交趾城、猛硐、磨刀石、三转弯、芭蕉坪,炮弹都过来了,半边天都红了,火箭炮、加农炮、榴弹炮、迫击炮,炮弹从脑袋顶上都往老山飞,还有高机曳光弹,交叉着各种弧度和线条,本来穿插了两个夜间,都累坏了,一见炮火覆盖了老山,大家都来了情绪。马上就要进攻了,我想弟兄们不一会儿就尸横老山血洒疆场了,就借着爆炸的闪亮,一遍又一遍看我的兵们。我要在心里一个一个刻上他们,好些战士真是看的最后一眼了。的有连队在炮火开始准备的时候还没到位,就拼命往预定位置赶,跑的跑,滚的滚,爬的爬。
炮击打一次,又一次,再打一次,三次炮击之后,六点三十分,该我们了。强攻。往上冲。火箭扫雷开路,来不及的用刀砍,用身体滚雷。那上边不光地雷,还有涂着毒药的竹签、铁钉。倒下的就倒下了,没倒下的就继续冲。身边倒下的战友太多了,包括我的小通讯员。
我们连是攻占50号高地。五连是攻主峰峰顶。从开始进攻到占领主峰表面阵地是一小时五十四分钟,快到中午的时候,五连副连长张大权牺牲了。后来工兵营从我们连的进攻路线上排雷,排了好几百颗,有的雷是引管响了丨炸丨药没炸。他们说,那一道全是雷场,光是让我们脚歪了踩倒了和用脚带出来的地雷,就有好几十颗。当时,谁也顾不上那些了。我们一个点拉一个点地攻。到50号,攻了几次,伤亡大了,手下几乎都没兵了。连长和我商量请营长派二梯队接援,这时候七班长史光柱要求再攻一次。他刚刚代理三排长,带着几个战士,终于上去了。可就在战斗快结束的时候,史光柱两眼都炸了,包扎完送的时候还跟我说,指导员,等伤好了一定回来。他当时不知道两只眼都那样了,小伙子真可惜,他现在上了深圳大学中文系,诗写得有点意思了。
打老山那一天,我们一个团就牺牲一百五十多,伤五百多,四月二十八号那一天全团就伤亡了三分之一。我的连队比这个比例还大,伤亡将近五十,差点儿一半。我算是命大的。连里的所有干部就指导员和我没事儿。那么多的战友,都不敢回想,可是怎么也忘不了。他们都在麻栗坡躺着呢,麻栗坡陵园里,多一半都是我们师的。
A军B团原军务股长周明荣:
我们团是八四年正月十五日到的落水洞,一边训练一边搞动员,讲老山是宝山,资源丰富,下雨一冲,金沙全出来了,人下去洗完澡,身上都亮闪闪的。四月二十六号晚上,我们从落水洞往前运动,二十七号白天在曼棍一线休息,夜间继续穿插,命令晚十一点就位,把662.6都围了起来,团指在老山山梁的627。我们团攻662.6,军里说八小时拿下来,营里说四小时,团里命令两小时,结果进攻一开始,六连正面,三连侧面,九分钟就占了662.6的表面阵地。主要是战前沙盘作业好,地形和位置都很清楚,打的时候步炮协同也好。接着我们又往东,把松毛岭那一片几十个阵地都占了。第二天三营从松毛岭东下,C团三营从船头南推,又攻下了那拉口的二十多个阵地。
那回,我们一个洞里就抓了七个俘虏。开始堵住洞以后,包围、喊话,有个中尉在里边,死不投降,还威胁谁出去就枪毙谁。我们用喷火器烧,用机枪扫,投手榴弹,再加上心理战,到中午,那个中尉自杀了。傍晚我们往里打了三颗照明弹,是想看清位置,他们以为是毒气弹,赶快喊:别打了,我们投降,你们把洞口挖大点儿,让我们出去吧。一串交了武器都爬了出来。一出来,兵们拿烟给他们抽,拿干粮给他们吃,伤了的医生抢救,还用担架抬着。124阵地上,一个洞子里有四个女兵,就是死活不出来,人也冲不进去,到最后实在没办法了,火焰喷射器使劲干了,全烧的没样了。越军阵地上,什么都有,口琴,笛子,145上吉它最多,弦断了,兵们接上弦抱起来就接着弹。有个阵地上还有个排球队场呢。还有越南的女明星照片,本子、钢笔,有个兵还跑下去抱了一堆便服上来,都是西装,挺新的。
28.在"睡美人"的乳峰上
大自然的神力匠心,将战区连绵的主山峰塑成一个纵卧着的美人,漫山丛林恰是她的睡衣,缭绕飘动的云雾,则成为她披着的轻纱。这是战区著名景观"睡美人"。雨后初睛,战士们总想观赏一下她的姿容,设法留下一张"睡美人"的彩照。
战火在"睡美人"的绿衣上留下斑斑痕迹,像一块块贴上去的各色的补丁,那一个个构筑起来的工事,看去也只是补丁上稀稀疏疏的针脚。
八连一排防守的无名高地,是在中越边境我方一侧500米处,这里是"睡美人"高耸的胸部,人们常指指点点:咱这山峰是"睡美人"的乳峰,这山泉,是乳汁。
4月28日凌晨3点25分,下起大雨,雨柱倾泻在阵地上,倾泻在黑漆漆的原始森林中,雨声遮盖了一切响动。敌人机灵极了,说来,立刻就到了阵地跟前。阵地上手榴弹爆炸的闪光与轰响连成了闪电雷鸣。
"送上门来!"张茂忠把身子钻出洞顶,用冲锋枪在上面扫射,他有个习惯:不受洞的约束,洞外无死角,敌人从哪个方向来,也得撞他的枪口。
张茂忠看到了相邻的15号哨位打得正激烈,他们的副班长,哨长黄子国把守着射击孔,枪口的火舌在黑夜中格外亮,敌人的子丨弹丨在那洞壁上溅出无数火星。
他想冲过去助一臂之力,班副需要他的支援,他却不能去支援。
几个小时之前黄子国到这边来过,请示支援的是烟,谁都知道张茂忠断炊也不会断烟,可他把猫耳洞折腾遍了,连烟屁股也没找到一个。黄子国苦笑一声:"不用找啦,烟还在小贩子那儿存着哩。"
黄子国上阵地前是去买过烟的,他掏遍了衣服,只找到一元八角二分的零票子,这便是他所有的存款了,可这儿不够买一盒好烟。小贩们为了赚钱,不怕地雷,不怕炮击,不怕特工,老山守卫者的钱好赚啊。
士兵们在猫耳洞内把每月的十几元,顶多二十几元的津贴费全部化为烟雾,谁到了这潮、闷、与世隔绝的洞内也得抽烟。连队的"吹牛协会"对猫耳洞吸烟有过很高明的见解:"我敢说老山战区烟草人均消耗量位居世界首位。"
黄子国冲着外边扑来的影子点射,枪声响得像炸了膛,每一发都有回声,他听到的手榴的爆炸声也是那么响,震得身子失去了平衡,心也晃动起来,是侦察兵朱立国守着洞口,在朝着企图冲到洞口的敌人甩手榴弹。
一种轻微的却使人心惊的声音在昏黑的洞中传导过来,不好,是小朱倒下了,腰间与臂部都中了弹。他挣扎着翻一下身,趴到洞口,依然甩手榴弹,只是一枚比一枚甩得近,到了第九枚,只甩到洞口不远处,是敌人到了洞口,还是......
子丨弹丨又击中了小朱的手臂。
亮光一闪,黄子国看见小朱一动不动,只有滑腻腻的血冲击着他,是他昏迷了,还是......
黄子国不再瞄准,只朝着黑影连连扫射,奇怪,这急促密集的枪声,变得那么微弱,那么沉闷,声音象传走了,传得很远,飘然而去,在那山的尽头,声音一定比这儿还响。
那是黄子国在呼喊。
父亲的信:"国儿,你已走了三年啦,跟领导要求一下,年底回来吧,那天你哥拉着我去趟医院,回家后你妈就一劲儿给我做好吃的,可我啥也吃不下,恶心,只怕不行了,你再不回来,咱家的医术八成就让我带进棺材去了啊......
回信:"爸,您老人家保重,别尽往坏处想,年底我一定回来,你可要等我回去啊......"
弟弟的信:"哥哥,父亲得的是肝癌,昨晚去逝了。临终前他还在叫你,说`我没把医术传给子国,我怎么去见老祖宗啊。`父亲一死,母亲接着就病倒了....,你早说要回来,咋还不回来呢?......"
回信:"弟,部队就要往南边开了,事情多得很,母亲就靠你照顾了,哥谢谢你,别忘了替我给父亲坟上添把土......"
枪口闪着火光,那是他的心在喷着烈焰。他看到射线内的敌人。
敌人的子丨弹丨飞来,击中了他的烟喉。
他张开口,想对身边的新兵说话,但血从咽喉处涌出来,他已发不出声。只有心灵在呼喊:父亲啊,儿要回来了,你的医术就不会失传,你可以含笑九泉了;母亲啊,儿子为您尽孝来了......对,还要办一所家庭医院,让你们未过门的媳妇,不,那时就该过门了——当助手......
突然,他的机枪不响了,敌人的子丨弹丨又击中了他的左胸,击中了他的眉心。
新兵的泪音:"班长,我们班副不行了!"
张茂忠骂道:`你胡扯什么蛋!"可他分明看到黄子国的手在射孔外垂着。
他看到班副那个哨位的两个新兵疯了似的冲出哨位。那个鲁云乐1969年才出生,他还是个孩子啊,他抱着黄子国留下的那挺轻机枪,枪上有黄子国的血,血还没凉,扫射,还是扫射,一百发子丨弹丨,全都扫了出去,旁边的樊万齐端着冲锋枪,扫射着,还嘶喊着:班副啊,我们给你报仇来了。
张茂忠的大脑也失控了,他要冲上去,他要替那两上战士去扫射,战友啊,你们的班长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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