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期:2020-08-04 09:09:17
双城从前乘电车进城,经过七星岗,打重庆宾馆门口过的时候,总觉得那象座巍峨的庙宇,琉璃瓦下宝相庄严,跟上清寺的大会堂相辉映,都是这座山城的门脸儿。半个世纪前的胜利大厦,在举办了国共和谈,招待过西藏喇嘛之后,如今变成了外商往来的高级酒店。双城在马可波罗公司打工时,跟着蒋培军一干人上里面阿波罗夜总会看过歌舞表演,满场金碧辉煌,据说都是参照赌城拉斯维加斯装修的。美国学得象不象,双城不知道,一晚上酒池肉林旁观下来,庙堂森严的印象算是彻底颠覆了。门槛还在,也还高,不过是十公分高跟鞋的高。里头站前台的唐小姐,踩着这高度走在杨学坚身旁,从来都是眼角上扬,总也扫不到双城身上。
杨学坚将双城约到这里,原因有几个。一是重庆宾馆地处闹市中心,人来人往够安全;二来他在此长住过一段,周边地势很熟悉,万一有何变故,迅速脱身应该不成问题;第三宾馆门口的士多,叫辆车再去下一站也很方便…隔着一条民生路,杨学坚此时隐身在一间烟酒店里,透过货柜玻璃正打量着准时出现在街对面的双城。和他正好相反,双城找了处从丁字路口三个方向都能一眼看到的位置,以一种沉着又不失窈窕的姿态站在那里,迎着明里暗里投射的目光,既不羞怯,也不张扬。立春已过,雨水将至,重庆的天气正让人犹豫要不要脱去棉衣。暮色中双城穿一件浅鹅黄的宽松毛衣,脖子上一条鸽灰色围巾包裹得严严密密…好几个月不见,杨学坚恍惚觉得,和马可波罗公司小楼里那个柔媚而狡黠的女孩相比,眼前的她多了一层霜雪之气。
隔着十几米宽的大街,杨学坚当然听不到双城此时一阵急过一阵剧烈的心跳,也察觉不了她周身上下抑制不住的战栗…心底的寒气从她每个毛孔渗透出来,看在杨学坚眼里,却分明是被江南凉透了心的凄清,是寂寞开无主,黄昏独自愁的楚楚动人。而且这寂寞说不定也和他自己,和他们的离散,多多少少有几分关系…想到这里,杨学坚再也按捺不住,从玻璃门后抽身走了出来。
演员在帷幕后紧张得牙齿直打颤,可走上舞台一张嘴就忘记了害怕。双城浅浅一笑,唤了声:“杨先生”,心脏象被缰绳一拽,瞬间平定下来。杨学坚的目光只跟她短短一接触,就急忙划出一道弧线躲闪开去,连同他苍白的手一起落在了她的肩头。因为着力太虚,这表达亲切的动作看着象是给双城掸了掸灰。她心里厌恶,觉得他还是老样子,并没有因为狸猫换太子的得手增添半分气度,又奇怪自己先前对他的触摸并没有反感到如此地步。她不知道她的心一旦归属,身体便也跟着认了主。
杨学坚一边朝的士招手,一边解释说重宾他很熟,里头没什么好吃的,难得请双城出来,不如去试试富丽华的海鲜。双城面上顺从地应着,心下暗忖那富丽华酒楼坐落在一号桥桥头,饭后她往回走,必然行下半城过上清寺…应是没错,便躬身坐进出租车的后排,也不往里相让。杨学坚见状便笑笑坐到了司机身旁。事到如今,双城还对他端着骄傲,在杨学坚看来,实在没必要到可笑,但这一点作态,更叫他放了心,便转头操着洋泾浜的重庆话提高嗓门向司机指挥道:“去一号桥,富丽华酒楼。”
日期:2020-08-04 09:10:30
两人一前一后在车上不便讲话,杨学坚便一路跟司机摆着龙门阵,卖弄他方言学习所取得的进步。初时双城想他只是打破尴尬,扮小丑博自己一笑,后来想起江南说过杨学坚别无所长,只有两点过人之处,一是能忍,二是语言天分。住到台湾时间不长,就能跟家里的佣人结结巴巴说上几句闽南话,后来跟和泰股东们打交道,多少派上了用场,不象江南,在台湾从小到大,仍是一口国语,终究是个外省人…如今杨学坚翻身压倒江南的地方,已远不止这点,双城听着他愈发爽朗的说笑,恍惚明了。
北区路上的街景一闪而过,都没入一片浓重的灰色,双城望着窗外,想起曾经从淘沙嘴里听到过富丽华的名头。这重庆头一家“天天空运生猛海鲜”的销金所,传说“四人买单六千块”,这个数目着实让双城吓了一跳。富丽华楼高五层,临街的一面皆为玻璃幕墙,行人来往便能一目了然其中的繁华气象。双城印象最深的是包房里悬挂的帘幔,圆桌上摆放的鲜花…有点象那种剖面敞开的玩具屋,巴掌宽的房间里住着拇指大的人物…眼下她正置身其中,坐在缎面的高背椅上,隔着满桌的佳肴,望着滔滔不绝的杨学坚。
“… 所以江先生用我的目的,一开始就是为将和泰的钱揣进他自己腰包里,否则他何必笼络农行那个向鸣?”直听见这么一句,双城的注意力才一下被拉回到这间包房里。
“你说什么?江先生想霸占黄董他们的钱?”杨学坚用手背扶了扶滑到颧骨上的眼镜,又用包金的龙虾钳敲了敲面前的瓷碟道:“我说双城,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杨先生讲话啊?你太年轻,太多幻想,根本不了解江先生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可不是什么童话里的白马王子,我告诉你,江先生从前可是替竹联帮做事的。竹联帮,天道盟,听说过没有?台湾最大的黑社会啊!”双城手里的老虎虾扑腾一下掉进手边茶碗里,等服务员上来换过茶,她才定神问到:“江先生怎么会是黑社会,黑社会又怎么会到重庆来投资造船?”
杨学坚正细心地从一只大钳里掏出整片粉嫩诱人的龙虾肉,心满意足咽下肚后才回话到:“你是不是以为黑社会都是满脸横肉胸口纹着青龙白虎?当然了,绑架杀人他还不至于。但你知道,这些年台湾的帮派商业化了,什么生意都做。黑钱要洗成白钱,就需要一些象江先生这样跟各行各界都打着交道,家世出身也上得了台面的人物,借他们摆几铺生意做幌子,交易、应酬、现金往来都方便很多。江南没告诉过你吧,当年台北生意最好的酒楼,差不多三分之一都捏在他手里啊!那时候他血气方刚,做事也蛮拼的,为了一笔资金周转,连他父亲留给他母亲的那所大房子也拿去银行做了抵押。可是江南这个人,怎么说呢?聪明是够聪明,运气却总是差了那么一点点。后来有个大案子把酒楼的钱,连同他自己的钱统统卷了进去,银行收走房子,他母亲那么大年纪,也只能搬去老人院。说来可惜,那房子还是从前日本人修的,质量好,又特别大,花园走廊四合院漂亮得不得了,还有个鱼池,就在我住的那间客房窗下。那房子要是还在,我都想买下来…”见杨学坚跑题渐远,双城只得打断道:“后来呢?江先生的钱追回来了吗?”杨学坚摇头冷笑:“追?怎么追?官字两张嘴,哪里都一样,比黑社会还黑。江南这跤跌得狠,好几年才缓过劲来。还是托一个女人的关系,才接上了姓黄的那帮土财主…”
讲到这儿杨学坚停下来,给自己斟上了第二杯葡萄酒,见双城听得入神并不动筷子,便从盘中挑出一只个头最大的梭子蟹,替她剥好了递到面前,再继续说起江南如何从一开始就觊觎马可波罗的投资,如何搞出个和泰公司来哄得股东们相信,如何搭上环宇、向鸣和市政府搞大阵势,又如何借用自己操控全局,以图完全将马可波罗号摄入私囊…“这才是江南一定要通过和泰中转的目的,你以为重庆人那么傻?香港的钱才肯要,台湾的钱就不认账?还不是他怎么说,股东就怎么信!哼,三峡、游轮、环保,玩得跟真的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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