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今年多大了?”
“十四,明年就初中毕业了。”
“第一次考第一名是什么时候?”
“九岁,四年级的时候。”
“你是把孤儿院的朋友,还是学校里的同学带到他身边去?”
“都有。”
“你不怕她们告发你吗?”
“她们虚荣,她们胆小,她们不敢。”
“你不怕我说出去?”
“你是大人我是小孩,别人会相信你还是相信我?你现在没穿衣服泡在水里,我说的话,你也录不下来。”
听到“我是小孩”这四个字,看着艳艳庞坨的身体,单宁皱了下眉头。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
“我要摆脱他了,我存了很多钱,足够我读完高中,考上大学,我以后要交男朋友,要结婚生小孩,我要把他从我的生活里,彻底抹掉。”
“很多是多少?”
艳艳伸出两只手,不知道她是在比划十还是二十还是仅仅放松一下手指。
“你需要我做什么?”
“让他消失。”
“你为什么不自己做?你不是没有机会。”
“我自己去告发他么?”
单宁看着艳艳,想自己十三四岁的时候在做什么?她想不起来,她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道是不是在温水里泡太久了,她有些头晕乏力,喘不过气。
“姐姐你知道水光针吗?”
“知道。”
“打水光针可以治好我的痘印吗?”
“或许,可以吧。”
“我不能总是这么丑下去,我要减肥了,然后再治好痘印,我会考进一所好的大学,我还要出国留学,到时候,就没人记得我是个孤儿了吧?至少没人记得,我是受向阳计划资助过的孤儿。”艳艳依然笑着,她的眼睛里闪着光亮,沉浸在她的向往里。
“你还没告诉我,接下来怎么办?”
“下周月考又要出成绩了,我肯定还是第一名。”
“所以?”
“所以你不要来孤儿院打听,你回去等我消息。”
单宁没有说话,她不知道该怎么去评价这个“小女孩”,不管是从形体还是心理,她都觉得自己更像个小女孩。对艳艳,她实在是同情不起来,内心隐隐有一丝憎恶。
“你先走吧,我自己回去。”
“我把你从孤儿院带出来,我要安安稳稳把你送回孤儿院。”单宁刻意强调两次孤儿院,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有意刺痛艳艳,反正,看她对未来规划的那么美好,她不想给她半点祝福,她觉得这一池水真脏,她从水池里爬起来说:“我去外面等你。”
“你不盯着我了?你不怕我出事啊!”
“你舍不得出事!”
艳艳躺在水里,任由肥硕的身躯漂起来,她用胖胖的脚丫扑腾着水,就像一只漂浮的气球。
送艳艳回到孤儿院。
单宁感觉胸口憋闷,她急切地想找人聊一聊,却不知道该去找谁,工作上的事还是找前辈好了。
她发信息给王师傅:师父,我想跟您聊一聊。
王师傅回复一个地址定位:自在茶社。
单宁伸手拦了一辆出租车。大概二十分钟车程,来到目的地,王师傅已经喝上了。
这间茶社很别致,下沉式池中卡座,就像一朵莲花开在水中央,既开放,又私密。
单宁迈着石头走进水中的雅舍。
她坐下来,不知道怎么开口。
“想说什么就说吧,憋着多难受。”
“不知道怎么说。”
“那就从头开始说。”
“我了解到部分真相,孤儿院里一个小女孩,是受害者,同时为虎作伥,如果她说的是真的,太可怕了,”
“你已经听到了你想听的事情,何必再去探究全部的真相?”王师傅递过一碟蜜饯:“尝尝。”
单宁捏起一颗,放进嘴里。
“甜吗?”王师傅问。
“甜,甜到发咸。”
“嗯,接着讲,我能理解她的行为,但我不能原谅她。”
“嘴巴里一甜,心立刻就软了。你要不吃这颗蜜饯,刚才能给人判死刑。”
“师父,好像我说任何事情,您都不惊讶,这件事情您是不是也早知道真相?”
“听过,不知道具体真相。”
“您听过,却没有采取任何行动,就由着他这么胡作非为吗?”
“这事要证据的,要人赃并获的,仅仅听说过是没有用的!”
“您为什么没有去找证据,您都让我去跟了,你为什么听到后却没有跟呢?是因为没有酬劳吗?”
王师傅脸色沉了下来,单宁也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她看着他一口啜尽小杯里的茶,默默地重又开始冲泡、分杯,小口品过两杯之后,王师傅平静地说:
“我听冉静说你一直想做严肃新闻,你有新闻理想,你告诉我什么叫新闻理想?”
“追求公正、自由和平等”
“这是最崇高的人类理想,你单说记者做新闻。”
“铁肩担道义,辣笔着文章,匡扶正义,横扫邪恶!”
“空话!你怎么不说救死扶伤?”
“那是……那是医生会做的事。”
“既然你按照职业来分工,记者呢?你想让记者做什么?铁肩担道义,辣笔着文章,那是鲁迅那样的大作家做的事,匡扶正义,横扫邪恶,那是丨警丨察做的事,记者呢?”
“客观、如实地报道事实的真相。”
“这就是新闻理想吗?别人制造新闻,你客观、如实地报道新闻,也仅仅是一个新闻的搬运工。”
“那您说,什么是新闻理想?”
“你知道上个月刚刚发生在湖南和江苏的两起未成年人弑母案吗?”
“知道一起,男童不满母亲严格管教,持刀将母亲杀害。”
“你知道南京九岁女童溺亡案吗?”
“知道,是父亲和爷爷一起杀死了脑瘫的女童。”
“你知道汤兰兰案吗?”
“知道,少女指控亲友性侵,母亲出狱后希望汤兰兰站出来说明真相。”
“你知道那个用线把女儿的嘴缝起来虐待致死的苏丽案吗?”
“不知道。”
“九几年的事情,一个经常虐待女儿的母亲,残忍地将滚烫的热油灌进受害者的嘴里,并用线将受害者的嘴缝了起来,五岁的孩子被活活虐待致死,凶手被判有期徒刑七年,受害者如果活着,现在也跟你差不多大,这位凶手母亲出狱后的第一件事,是扒了受害者的坟墓。”
单宁抬起头,看着王师傅。
“这些案子听起来舒服吗?这些案子与你现在看到的部分真相相比,更让人痛心的是,凶手都是血亲。单宁啊,这个世界上,并不是非黑即白的,它是有灰度的。真相到底是什么?你能看到全部吗?你看到的,只是造成最终结果的因素累积。你自己想跟巨振海这个案子,我没有拦你,年轻人有热血是好的,我不想打消你的积极性。我第一次听到这件事的时候,也很生气,我试图寻找受害者,没有人承认,后来我终于找一个女孩,她刚刚大学毕业,她对我说‘叔叔,我刚找到工作,跟我男朋友马上要订婚了,我的美好生活才刚开始,你要毁掉吗?’我能毁掉吗?我不能。这个女孩,是春风孤儿院出来的,是巨振海的向阳计划,资助她拿到文凭,拿到学历,用这个敲门砖找到了工作,改变了命运。他是坏人,他也办过好事,我不是为他开脱,我陈述事实,我不是审判长,我无权给他定性,你也看到了,巨振海这件事,如果不是在犯罪进行时归案,你拿他没有办法的,受害者自己都不承认自己是受害者?你的正义有什么用?马路上有人碰瓷儿,没有人敢指正,你去指正了,这是一般的正义;你把这件事披露出来,让更多人反思,这是一般新闻人的正义;如何减少直至杜绝这种现象,是公共设施不到位还是人性丑恶素质低下,思考并解决问题,从而改变这种社会风气,这才是一个有理想的新闻人该做的事情。披露真相需要智慧和勇气,但是止步于真相本身,只是为了满足你旺盛的好奇心,这不是新闻理想。你告诉我,你要去改变这个社会还是仅仅从事这份职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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