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期：2008-12-20　14:45:32

　　26章
　　“黎亭伢子，要是你有点真狠，你就在这次教师转正培训演讲比赛上夺个好名次，要领导晓得你的斤两，说不定就把你调到县一中去了，你说几多好。”爷老子对我寄予很大的期望，他想通过技术性手段，让我移民城镇。
　　“是呀，崽宝啊，你闲常时节在湘中师专演讲夺过魁的，现今有个机会，你好好显露一手，给县教委领导留个好印象，日后你姑父给祝县长讲你这个事情时，手里也多个资本，你要争口气呢。”娘老子将技术因素渗透到公关因素里面去。

　　“黎亭伢子，你既是我县新教师，又是进校子弟，你要带个头，好生把演讲搞好了，搞好气氛，对你以后调动进进修学校也有好处呢。”副校长卢士铭把我当头驴子，拿根虚拟的胡萝卜在我眼前晃。
　　看我犹豫着跃跃欲试的样子，卢士铭就当我是同意了，刷刷刷在报名单上写上我的名字，然后拿着我宣传：“柳黎亭老师报名了啊，大家来摆擂台啊，快快报名啊。”
　　他娘的，带我的笼子，把我当猪崽卖。
　　我有种被欺骗的感觉。
　　“才子，你好好表现一番，找个机会调到县一中来，跟我做同事嘛。”叶胜辉半是调侃，半是当真。
　　“迟了，太迟了。”我装得很凄惨地说。
　　“哪个讲太迟了，你在乡下才工作一年呢。”叶胜辉错愕：“是不是那个小四扯你后腿了？”

　　“不是的，我是讲我来一中有么子用，你肚子都这么大了。”我看着叶家妹子的大肚子，笑曰。
　　叶胜辉笑了，一半是开心，一半是不开心。
　　哎，我简直是要出征奥运会的中国健儿，肩负着党和政府，父老乡亲，领导们同志们的殷殷期盼，要实现一个伟大的腾飞，要夺得一面金牌，靠金牌改变我的命运。
　　回到自己卧室兼书房，摆开纸墨，开始调动肚子里的墨水。
　　三国才子七步成诗，唐代剑侠十步杀人，柳公子虽不是三国才子，唐代剑侠，但自认为是个了得的人，才高八斗，剩下的二斗让两峰县的文化人士去抢吧，在那15平方米的书房里转了一圈，然后一阵大珠小珠落玉盘，两千来字的稿子也就这么成了。
　　好像和一个自己不喜欢的女人行事一般，半点快感都没有。
　　我拿起纸，看着那黑压压的两千个汉字和标点符号，心情也黑压压的。

　　那些文字，好像个穿着华丽的干瘪女人，徒然一个衣架子，没有神韵，没有性感。
　　为什么没有神韵，没有性感？因为我没有注入感情。
　　看着那些字，我苦笑。
　　那些字看着我，冷笑。
　　里面无非是我热爱乡村教师工作，我德化天地，我育人不倦，我是雷，我是电，我是不食人间烟火的超级神仙。啊，感谢领导，感谢人民，我修成正果。我没肉吃，我没怨言，我乐呵呵地学颜回；我屋子漏雨，我没情绪，我傻乎乎地当杜甫。如果有来世，我还要做教师，我做乡村老师做得比哪个都开心。
　　满纸荒唐言，一卷狗屁文。
　　我越来越不满意，看能不能靠着文字修饰来挽回文势，于是上三楼找那个曾给我打气的肖老师，请他指点则个。
　　肖诚志老师最近很忙，忙着给5个高三班上毕业课程，脸开始消瘦，颧骨如同刀削，幸亏一个板寸平头，才没让他显得过于憔悴。
　　他认认真真地看了我的文字，认认真真地说：“小柳啊，你的文字冒得么子问题，很好，但就是冒有感情在里面，我晓得你的境况，要你霸蛮添感情进去也不行，我看呢，你就这么着演讲了吧，有个交代而已，至于靠这次演讲发生调动的奇迹，我看你还是务实点，埋头复习考研吧，对于你这种性格的人来说，考取功名才是正道。”
　　我受了指点，回到自己房间，心下里开始明白些了。
　　1995年两峰县新教师转正培训演讲比赛开幕。

　　至于具体日期，我已经忘记了。它远没有公元1995年5月29日那个暴风雨之夜那般重要，我早在那晚就转正了。而且我们这个社会，历次的培训活动都有一个恶习：结尾的时候，总要来几个小品，一场演讲。平淡无奇，哪个记得住？
　　演讲者鱼贯而上，好像做深呼吸运动一般，啊啊啊啊啊地一阵，张开双臂游泳一般划动一阵，三五分钟了事。
　　我上场了。
　　大热天地穿着个西装，好像出席外交活动一般。
　　我展开演讲稿，看着下面的兄弟姐妹们，看着兄弟姐妹们后面的领导干部们，张开嗓子，展开臂膀开始抒发：“啊，我热爱这份工作，我狂热爱这份工作，我甘于平淡，我甘于奉献…………”
　　讲了半分钟左右，我憋不住了，忽然做了个很吓人之举：
　　我将演讲稿揉成一团，揉紧了，往讲台下一扔。
　　好似扔个丨炸丨弹，全场被炸哑了。
　　大家本来整齐划一的表情被我炸得一片粉碎，炸成各种惊愕的碎片。

　　“兄弟们啦，姐妹们啦，我姓柳的当真地讲不下去了，讲的我满脸生麻子，讲的我全身生鸡皮癞子，这个叫么子演讲，分明就是歌功颂德的朗诵嘛，我跟大家讲点真的，讲点能当饭吃的，讲点能当菜吃的，要得不？”
　　我捋起袖子，还是觉得热，于是解开里面衬衣的扣子，做个不标准的弓步，好似伟人当年在延安窑洞前做演讲的样子，敞开了衣衫，两手向前伸，右手掌托着左手掌，左手掌拍着右手手心。
　　就差后面有个窑洞，前面一个土台，土台上摆一杯茶了。
　　“要得——————”下面有人呼应。
　　“跟各位交个心，我柳黎亭写的这些个把戏，是满纸荒唐言，一纸狗屁文，都是些假把戏，讲这些假把戏不能进钱，又不能感动人，我讲它做么子，大家晓得的，我们教师要奉献，我看要改成哄献，哄人的哄，做么子叫哄献呢？哄着我们去奉献。这里在座的绝大部分是我可以团结的对象，是我可以争取的对象，绝大部分是乡里教。电视里头，电影里头，上头的领导们，都讲我们光荣，都封我们为工程师，可是呢，做么子那些衙内，那些太子，那些公子哥就不去乡里当工程师，不跟我们一起光荣光荣？就不去奉献？这里我柳某不点名批评了，某某领导的崽，体育系的，也是专科生，做么子就进了双峰一中？靠的是么子本事？某某大人的女儿，电大毕业，据说没有考上高中，是买的高中，又是买的电大，读电大的时候听课如同听外国人讲话————半句都不懂，可就是这么个草包大小姐，居然进了县电视台，还是编剧，当真是笑话，讲出来的话，全两峰县80万人要笑死799997个，剩下三个冒有笑死的就是他们全家………………”

　　讲得正起兴，卢士铭慌慌张张跑上来，扯麦克风。
　　我跟他抢麦克风。
　　“小柳，你跑题了，跑出十万八千里之外了，莫讲了，莫讲了。”
　　“卢校长，我就是要讲，你不能扼杀我的发言权。”
　　“莫讲了。”
　　“我就是要讲。”
　　“注意你的教师形象。”
　　“我就是为教师鼓与呼。”
　　两人扯着麦克风，如同台湾立法院打架一般。
　　“同学们，兄弟姐妹们，我晓得你们是支持我的，你们表个态，要不要我柳黎亭讲下去，我柳黎亭有没有民意基础？”我左手抓紧麦克风，右手挥动求援。

　　“讲，柳老师，我们支持你讲，你是有民意基础的。”下面一连片的支持声，朱尚欢，王光韶，一连叠的哥们干脆跑上来助战。
　　其实叫嚷的只有那么五分之一的人，但由于有大都数沉默者的垫底，所以显得好像是全民在叫嚷。
　　我夺回了舆论技术工具，继续发言。
　　下面的领导们站的站起，退的退场，有的岿然不动，脸色凝重。
　　“兄弟姐妹们，我柳某人不怕打击报复，不怕充军杀头，不怕穿细鞋子，我不怕，我祖父当年抗日殉国，真刀真枪和鬼子浴血奋战都不怕，我怕么子！我就是要讲我们的心里话，我们奉献了，我们热爱这份工作，可是我得到尊重了吗？没有！我们当中有一个姐妹，她分配在跑马镇养崇中学，教体育，她的父亲是老教师，几十年的老数学老师，为了让女儿能调到身边来照顾父母，自己一个人提着礼物去找我们的官老爷，在人家铁门口站了半天，怯怯地问某某领导在家否？某某领导居然当当地敲着铁门，训斥比他大二十岁的老教师：滚，滚出去，我们不受贿，我们秉公办事。你不受贿当然要得，我柳某表扬你，但你对一个年近60的老人，老教师，你有充分的尊重吗？你难道就不可以客客气气接待，客客气气拒绝礼物吗？你的修养在教师面前做么子就这么差！为什么可以在教师面前这么粗鲁？简直比四脚畜生还要四脚畜生！我们教师得到尊重了吗？”

　　我振臂高呼：“我做这个行业，一点都不觉得光荣，我只有六个字可有概括我的心情：不————知————为——————谁————而————战————”
　　想不到后来马英九辞去法务部长职务也用的这6字。
　　有掌声，也有鲜花的，不是鲜花，是献花生。
　　外语系的彭红诵妹子捧了一大把烤花生跑上来，满脸喜气地说：柳相公，你讲得蛮好的，我们想鲜花，可是又找不到卖花的地方，你权且吃几颗花生吧。”
　　一阵炮轰，得到两颗花生。如同周宣王大举北征得到两张鹿皮而已。
　　后排的县教委领导纷纷退场，卢士铭被叫到后面训话。
　　我的发言都是用两峰土话讲的，措辞用意比普通话贴切多了，讲起来也特别有劲。

　　那天的演讲会好似日本的广岛，让我一颗原子丨弹丨给炸平了。
　　我终于被抢了麦克风，然后卢士铭传达教委一个指示：柳黎亭必须写检讨，写深刻检讨，否则不能转正。
　　娘吓得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