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而赵王歇及赵相张耳,也出城至项羽营,表明谢意,羽始下座相迎,与赵王歇等分坐左右。歇拱手称谢,羽略略谦逊,谈了数语,歇与耳亦起座辞去。耳尚私恨陈余,不及回城,便往陈余营中,责他坐视不救。又问及张黡陈泽二人,陈余道:“张黡陈泽劝余拚死,余以为徒死无益,他两人定要出战,余乃拨遣五千人随他同往,果致全军覆没,两人俱死,真正可惜!”张耳变色道:“恐怕不是这般。”陈余道:“余与两人无仇无怨,想不至暗中加害,况两将出兵,万人注目,亦非余一人可以捏造,请公休疑。”两人虽非余所杀,但余也不能无咎。张耳总是不信,还要问他如何战死,如何不去救应,唠唠叨叨,说个不休,余不觉动怒道:“公何怨余至此!余情愿缴出将印罢了!”说着,便将印绶解下,交与张耳,耳不意陈余决裂,倒也未敢接受。余将印绶置诸案上,出外如厕,当由张耳随员,私下语耳道:“古人有言,天与不取,反受其咎。今陈将军解印与公,公若不受,恐违天不祥,何必多辞!”耳乃取过印绶,佩诸身上。及陈余复入,见张耳居然佩印,越有愠色,不复再言。竟出与亲卒数百人,悻悻自去,散居河上泽中,捕鱼猎兽,自寻生活,待后再表。余若从此不出,却是一个高人。
且说陈余既去,张耳身兼将相,收揽陈余部曲,仍奉赵王歇还居信都,自复引兵随从项羽,一同攻秦。项羽遂进逼章邯,邯在棘原固垒自守,部众尚有二十余万人,羽又欲麾兵猛攻,还是这位老将范增,主张缓战,待他粮尽势蹙,自然溃退,省得多费兵力。羽乃就漳南下寨,与邯相持。邯也不敢出战,惟奏报咸阳,具陈败状,请旨定夺。
赵高独揽大权,竟将邯奏报搁着,概不呈入,二世当然无闻。偏有一班宦官宫妾,交头接耳,互谈章邯败耗,致被二世闻知。二世乃召入赵高,诘问军事,高复奏道:“现在朝廷兵马,多归章邯一人调遣,臣忝为内相,不能远察军情,章邯亦没有什么军报,不过近日传来风闻,说他损兵折将,究竟如何情状,尚未详悉。臣正拟奏闻,不意陛下烛照四方,先已周知,臣想关东群盗,多系乌合,为何章邯手拥重兵,不亟荡平,请陛下降诏切责,免致玩延。”二世听着,仍以赵高为忠,嘱使颁诏出去。其实赵高是疑忌章邯,还道他暗通内线,禀闻二世,所以将纵盗玩寇的罪名,一古脑儿推在章邯身上,即令文吏缮就严诏,派人驰递邯营。
邯接读诏书,且愤且惧,又使长史司马欣速诣咸阳,面奏一切。欣不敢怠慢,星夜入都,趋至朝门,急求进谒。哪知二世久不视朝,殿内只有赵高作主,听得章邯差人到来,故意不见,但使他在外伺候。欣只好耐心待着,一住三日,仍不闻有召见消息。不得已贿托门吏,探问底细,凡事非钱不行。门吏才为告知,无非说是丞相赵高,阴忌章邯等语。欣吃了一惊,且恐自己受累,急向朝门逃出,上马离都,从小路奔还棘原。待赵高闻欣出走,遣人追捕,但从官道赶去,杳无影迹,白跑了数十里,只好返报。那司马欣奔回本营,便向章邯报明情迹,且皇然道:“赵高居中用事,不利将军,将军有功亦诛,无功亦诛,请将军自图良策。”章邯听到欣言,自然加忧,一时也想不出方法,但闷坐营中,嗟叹不已。忽帐外传入一书,当即取过展阅,但见上面写着:
章大将军麾下:仆闻白起为秦将,南征邬郢,皆楚地。北坑马服,赵括嗣父官爵,号马服君,为白起所杀。攻城略地,不可胜计,而竟赐死。蒙恬为秦将,北逐戎人,开榆中地数千里,竟斩阳周。何者?功多秦不能尽封,因以法诛之,今将军为秦将三岁矣,所亡失以十万数,而诸侯并起,今且益多,彼赵高但知阿谀,今事急,亦恐二世诛之,故欲以法诛将军以塞责,使人更代将军以脱其祸。夫将军居外日久,必多内隙,无功固诛,有功亦诛。且天之亡秦,无论智愚,并皆知之,今将军内不能直谏,外为亡国将,孤持独立,而欲常存,岂不哀哉!将军何不还兵,与诸侯合纵连盟,约共攻秦,分王其地,南面称孤,岂不愈于身伏釜锧,妻子为戮乎?惟将军图之!故赵将陈余再拜。
章邯阅了又阅,反复数周,颇为感动,乃使候官始成,诣项羽营中请和。羽拍案大怒道:“章邯杀我叔父,仇恨未消,我方欲枭邯首级,祭我叔父,乃还敢来请和么?本该将汝先斩,今暂借汝口还报,叫章邯速来受死,还可赦汝全军!”说罢,喝令左右将始成驱出营门。始成踉跄回报,邯愁上加愁。正在进退两难的时候,突有探骑入禀道:“楚兵已渡三户津,由蒲将军带领过来,想是要来攻营了。”邯忙说道:“休教他进逼我营!”一面说,一面即派令偏师,出去堵截。才越半日,便有败兵跑入道:“楚兵甚锐,我军敌他不过,只好退回,请主帅速即济师。”章邯一想,项羽不来总还可挡,不如自去抵敌为是。当下披挂上马,麾兵径行,才至汙(wū)水岸旁,便已接着楚军,彼此毫不答话,立即交战,约有一两个时辰,不分胜负。蓦听得楚军后面,喊声震地,鼓角喧天,乃是项羽引着大队人马,亲自杀到。写得有声有色。邯不禁心慌,秦兵越觉胆怯,纷纷倒退。说时迟,那时快,楚军已突过战线,冲破秦兵阵脚,秦兵登时大乱,四散奔逃;章邯亦顾命要紧,回马便走。好容易逃入本营,已亡失了无数士卒,还幸楚军赶了数里,便即停住,尚得徐收溃兵,勉守大寨。
邯至此穷极没法,都尉董翳,又劝邯向楚乞降,邯皱眉道:“项羽记念前仇,不肯收纳,奈何?”董翳道:“可教司马欣前去,便无他虑。”邯乃召入司马欣,叫他赍书降楚,欣竟不推辞,索书即去。未几便得欣复报,说是项羽已肯收容,不念旧怨了。看官,你道司马欣投诣楚营,何故一说便妥?原来欣曾充过栎阳狱掾,救免项梁,与项氏本有交情,小子于十二回中,也已叙及。此次往见项羽,便把前情说起,且劝羽舍私图公。羽尚不肯遽允,由范增从旁解劝,并言兵多粮少,未易支持,还是收降章邯,较为得计,羽乃允欣所请,与欣订约,决不害邯。总不免有负叔父。于是邯与司马欣、董翳等人,至洹水南岸,候着项羽,解甲乞降。小子有诗咏道:
扫尽雄威作楚奴,男儿志节太卑污。洹南立约虽逃死,终愧昂藏七尺躯!
欲知羽与邯相见等情,待至下回再表。
项羽之救巨鹿,为秦史上第一大战,秦楚兴亡之关键,实本于此。盖章邯为秦之骁将,邯不败,即秦不亡。且山东各国,无敢敌邯,独羽以破釜沉舟之决心,与拔山扛鼎之大力,一往直前,九战皆胜,虏王离,杀苏角,焚涉间,卒使能征善战之章邯,一蹶不振,何其勇也!然使秦无赵高之奸佞,二世之昏愚,则邯犹不至降楚,或尚能反攻为守,亦未可知。天意已嫉秦久矣,故特使赵高以乱其中,复生项羽以挠其外,章邯一去而秦无人,安得不亡!谁谓冥冥中无主宰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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