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就是，硝烟乍散，人们照例要修些直入云霄的纪念碑、纪念塔，让活着的人仰望；写些无血无泪、唯有残酷无情的历史巨著教后人变得深刻，不再温情。

　　那么生命呢？战死者的生命呢？那么些活蹦乱跳、爱说爱笑的、脸上流溢青春光彩和少年的稚气的生命呢？——到哪里去了？
　　“生命，简直是……他们永生！因为他们死得其所。”
　　是啊，是的。他们从小就被人告知，他将为某个信念或者身外的东西而生存，他不能拥有自己。他们作为战士的存在，被这个世界扭曲的梦呓修成冰冷的花岗石，永不再生，因而永生。这里面到底藏着什么诀窍，使使生与死发生如此奇妙的变化呢？我又想不通了。
　　但是我鼠辈从不曾想过用生命去换取生活以外的东西；即使是现在参加不得已的战争的鼠族兄弟，也不能像人那般死得冠冕堂皇，更不用说修什么高耸云端的仰望塔了！
　　那么，千百个惨死在追杀中的兄弟算什么呢？就这么白白死了么？美好的生命转眼消失了，他们成了一个空洞，一个无，而且将永不被记起。人们果真能像割草一样简捷而无情地将美丽的生命消灭吗？
　　我的心茫然，脑袋空空，不知所思。我像被一只无形的巨臂提到半空，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失魂落魄的。想努力落下来，又感到身上没有重量；冷风一吹，便在半空翻滚。唯恐不意被卷入云端，消失在那无底无顶的深邃的夜空里去。
　　此刻的我，没有思想，没有活力，没有感觉，一点质感也没有了。我是什么呢？我像一束风或一片飞鸟落下的绒毛，轻飘飘的，随处可去，没有一处挂留得住，只感到自己在一个分不清上下左右的空间里漂浮。

　　——不！这不是我所追求的！不是生活！不是生命应有的色泽！不是希望！
　　这是怎么回事呢？我渐渐恐惧——莫名的恐惧和惴惴不安如雾缠着我，令我坐卧不稳。我还听见示召般的婴儿的哭泣。一些念头如水泡般咕咕冒起：逃跑！快！逃跑！逃跑！……离开这个地方！找一片草地，找一簇花丛，找一撮泥土。回去！回去！回到地面上去。可我还在空中飘来飘去，沉不下来。我着急了。甩胳膊跺脚敲脑袋——没用！我以手遮脸要哭，可那哭声连自己听了也脸红。这哪里是哭？简直是笑！

　　啊，跌下来吧！让我掉下来吧！我只要在地上走一走，只要在夕阳的河边上看一眼，只要在秋天的丛林里打个盹，在花儿簇拥的土坡上打个滚！掉下来吧！让我从这天国里掉下来吧！如果说这是永生，是永恒，我不要它，不要！我只要在地上活一些年月，好好躲过我这一生便满足了。我不奢求别的荣誉，不奢求什么神风将我吹捧到天上去——只渴望踏踏实实地活在地上……
　　在胜利后的一段时间里，我就这么在天国里转悠了一圈。
　　“再来一次？”
　　——不，谢谢。那是比死更令人不安的去处，不是我应去的地方。
　　我听说有不少的人喜欢吸鸦片、扎吗啡，虽在全世界范围里严加禁止，仍无法控制其蔓延之势头。原因在于吸入或注入这些东西，可使人产生幻觉，如坠云雾，如升天堂。跟我往“天国”走的那一趟没什么区别吧。

　　可是，人们不是高等动物，文明人吗？不是拥有这个世界吗？不是脑袋发达、过得很充实吗？何必求助于黑土一类的虐害身体的东西，而且只为片刻昏昏欲睡的、迷迷糊糊的感觉？
　　在我静下来，细细回味我们初尝胜利后那一阵子的飘飘然，似乎又悟透了人们的心思。他们要的就是这种迷糊！他们要在屠杀中维持那种高高在上的、超尘的优越感！为了这点子虚乌有的感觉，他们不惜冒险，不惜一切代价，甚至牺牲千百万同类的生命！
　　“你知道什么是生命最崇高的价值吗？你这只匍匐于地偷鸡摸狗的鼠辈，活着还不如死了的好！”
　　是的，我辈没法将自己的青春和生命兑成赌码押在人生的赌场上。即使把我们杀了，剁成肉丝，风干了，拿去小食摊卖给人下酒，也值不了几个钱。甚至没人愿吃！我辈是不值钱的，可值得生活下去。我们生存在这个世界上，世界就用孩童一般单纯的心来爱我们，赐予我们阳光、雨露、花草、山坡，让我们感受到这个世界的美妙与爱心。至于人，你自古就不曾爱过我们，浩瀚的史书上唯有杀戮的记载。

　　虽然恐惧曾使我们畏缩，求生逼着我们躲闪，但我们决不放弃我们的生活，不舍弃生活赐予的美。
　　19
　　时至今日，我辈已看到了这个貌似强大的动物群体其实亦是肉生的，并且千疮百孔。我仅丧失了两名兄弟，就放倒了他十几个！由此引起的感慨是很多的，人类这个软弱的躯体似乎越来越弱不禁风了。先前茹毛饮血，出入风雨，体魄如我辈般强健；继而披星戴月，辛勤劳作，即使不慎染病，用些花草木根熬些汤水便可治愈，所谓一物降一物嘛。如今倒好，到处是医院、疗养院、诊所，似乎到哪里都离不开救命的药，少不了保驾的医院。

　　其实，人们离不开的东西可多了。汽车、别墅、飞机、时装、电视、音响、书籍、罐头、饮料、巧克力……为着日复一日、年继一年的挥霍，他们疯狂地向地球索取，砍伐、挖掘、摧毁……将有益于自己的东西占为自己有之后，仍不安心。于是，他们开始不断地研制武器。沉默的脸上藏着紧张的表情，那喜怒无常的眼珠子骨碌的转，警惕地搜索着周围的一举一动，怕有人盯梢，怕有人袭击。晚上睡觉时，还把手枪压在枕头底下。嘿！这些人兜里的钱，碗里的饭，似乎都是偷来的，抢来的！要不，何须这般害怕？不敢大大方方地去花、去吃？

　　如此惊恐不安的心态是极易造成危险的幻觉的，所谓“草木皆兵”。你看，他们一见老虎、狮子一类的巨型动物就毫不犹豫——开火！甚至连我等鼠辈也要立志灭绝！你看见了吗？人们要在同类间开刀，先将对方的脸谱画成牛鬼蛇神的模样，然后就心安理得的大打出手了。几千年过去了，在我辈不曾认识他们的年月里，他们就这么踏着血迹走过来的。
　　可是，我们这些只求自由地生活，只求一日三餐的卑微鼠辈竟成了该死的贼！天啊，我们陷入了一个什么样的世界里了呢？我们怎样办呢？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乐园不可复得，只能与之为伍。
　　虽然人类有许多缺点，有种种谎言与可笑之处，可毕竟是一种智慧的生物，他们能哭，会笑，还能动脑筋。总之，还活着——活着，就有希望，就可能相互沟通，相互尊重，就可能共同创造一个美好的未来！
　　他们的哲人不是说过一句平白的真理吗？

　　——“路，是踩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