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文志心中一甜，抿嘴一笑，心想真的吗？如果是真的，那该多么美好啊！

　　分别快六年了，他已长成少年，身高将近一米八，浑身肌肉健壮，而且剪了辫子，留了短发，成了杭州仁艺厂最年轻的把作，目前最成功的作品是《西湖十景》，他活得不赖，临别是地仙儿告诉他要努力要上进，他做到了，这样的他，肯定不会让仙儿失望吧。
　　陈文志畅想着重逢时的情景，既喜悦又忐忑不安。
　　他与仙儿两个人重逢后会说什么话，会做什么事？他沉醉地想，仙儿现在是女学生了吧，她离开那一年，刚好前清亡了，民国了，所以她爹说要送她去学堂，女孩也可以念书了。
　　上次来杭州城，他确实在大街上看到许多女学生，她们留着妹妹头，穿着蓝色上衣，黑色长裙子，肌肤似雪，白袜子配着黑鞋，手里拿着书，不知道多么好看多么文雅！毫无疑问，仙儿肯定是里面最漂亮的女学生！
　　“哥——”陈文艺在甜甜地撒娇，怀表已经挂在她的脖子上，两只手握着陈文志的胳膊，身子像搅麻花似的，在轻轻地摇晃。
　　陈文志才收回风筝般放远的思绪，迷惑不解地看着她。

　　陈文艺甜甜一笑，用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怀表，对他说道：“哥，这怀表是外国货，特别好看，洋气，你送我吧，好不好？”她用熟糯米般软软的话求着二哥，一双雪白细嫩的小手也继续晃动着陈文志的胳膊。
　　“不行！”陈文志断然拒绝，并且闪电般地伸出手，从妹妹的脖子上摘下怀表，挂在自己脖子上，然后用衣襟掩藏好，像宝贝似的小心翼翼地呵护。
　　陈文艺呆了，瞪了她二哥一眼，对他嗔道：“我是你唯一的亲妹妹，放在以前，你对我可是有求必应的！”
　　没错，因为家里穷，再加上父亲早逝，大哥离开，陈文志对这个妹妹加倍疼爱，知道她跟着他受了很多苦，所以当年，母亲在妹妹小时候要折断她的脚趾骨，给她缠足，是他不顾母亲的反对，坚持给她放了脚，让她现在有一双天足。
　　不过——
　　陈文志笑了笑，伸出手，摸了摸妹妹的头，对她宠爱地说道：“这个不行，是仙儿送我的，这些年，我一直贴身戴着，是我最爱的宝贝。你拿走了，我不习惯，再说，与仙儿见了面，我把她送我的东西送你了，我怎么交待？等进了城，我买一个更好看的怀表给你。”

　　陈文艺才顽皮地笑了笑，故意说道：“唉呀，仙儿姐对我很好的，你送给我，嫂子还会生气吗？”
　　陈文志俊脸一红，心中却如同食了蜜一般甜甜的，他嗔道：“你胡叫什么？”
　　“嘻嘻，等我和仙儿姐见了面，我就叫她嫂子，你是欢喜，还是生气？”陈文艺把小脸探到二哥的面前，声音像云雀般动听。
　　“别胡闹！”陈文志笑着扯妹妹的长辫子。
　　“唉哟，我头发痛！”陈文艺抓着辫子叫起来，她的声音惊醒了母亲和奶奶。
　　两个人从竹轿里探出头来。
　　李翠仙收回起伏如潮的思绪，瞪他们一眼，问道：“兄妹俩吵什么？”
　　这个时候，他们已经快要到杭州城了。
　　陈文艺扮了一个鬼脸，嘻嘻笑了笑。
　　陈文志心里比蜜还甜，脸上的笑容如同盆里满溢的水，为了避免被母亲看见，他紧走几步，到了前面，再手搭凉篷看了看，笑道：“娘，杭州城快到了，过了这个桥，就是城门了。”
　　是吗？李翠仙一呆，泪眼朦胧。

　　陈文艺像只快乐的小鸟欢呼着，蹦跳着：“杭州城到啦，杭州城到啦！”脚步简直像踩着弹簧，然后她凑到陈文志面前，压低声音说道，“记得给我买怀表，要最好的！不然的话，我就告诉娘，说你有了心上人！”
　　陈文志瞪了妹妹一眼，脸红得似滴血，却点点头，甜甜地笑了。
　　一家人喜气洋洋地进了城门。
　　到了舅舅家，见到舅舅，李人杰和李翠仙兄妹俩抱着痛哭，“十年生死两茫茫，尘满面，鬓满霜”的感觉。

　　李翠仙抬起头，焦急的目光寻找文昌，还没见到大儿子，她的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了。
　　李人杰感慨地说道：“一年前，大清亡了，科考不存在了，他去自杀，幸好文志那孩子进城救了他。”说到这里，李人杰鼻子发酸，声音哽咽，哑声继续说道，“自从那天以后，就天天在家里看书，他相信文志的话，还有机会，科考会恢复的，可现在前清亡了，民国都快一年了，哪有什么机会？我也不知道怎么安慰他，你去看看。”
　　李人杰觉得自己的儿子就像一个哭着要天上月亮的孩子，已经有些疯魔了。
　　李翠仙流下泪来，点点头，跟在李人杰后面去寻找文昌。

　　李人杰带着他们一家到了书房。
　　书房里静悄悄的，静得像坟墓，也闷得像坟墓。
　　李翠仙红着眼圈站在门口，便看到文昌坐在那，静静地看书。他瘦弱苍白，皮包骨头，仿佛一阵风就能把他吹倒，他的手上沾着墨水，不停地翻着书页，嘴里念念有词，比任何一个书呆更像一个书呆！
　　他小时候不是这样的，比现在要健康多了！
　　李翠仙泪如泉涌，哽咽地叫了一声：“文昌——”
　　文昌受烫般地站了起来，闪电般地转身，跑向母亲，可是跑了几步，又生生停住，一鞠躬，恭声叫道：“姑妈——”
　　姑妈？他叫她姑妈？！李翠仙的眼泪更多了，如同断线珍珠，她用手掩住了脸。
　　李文昌木然地站在那里，手上依然拿着书卷，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陈文志和陈文艺都在母亲身后流泪了，但李文昌却像一个没有感情的石头人。
　　李人杰对李翠仙压低声音说道：“走吧，这孩子现在受不了刺激，你刚来家，又在他面前哭，我担心他，不如你就在这多住几天，等他慢慢缓过来，再和他培养感情。”
　　李翠仙点点头，擦拭着眼泪，缓慢地转过身，与她大哥一起离去。
　　到了大堂，她要见父母，李人杰长叹口气，红着眼睛道：“早就不在了，唉，我带你去他们坟前祭扫吧。”
　　李翠仙当即软倒在地，放声痛哭，她真是不孝！
　　之后，李人杰便带着李翠仙去坟前祭拜，青山寂寞，坟土两包，李翠仙哭哑了嗓子。
　　再然后，李人杰留他们一家人在家多住几天，因为文志出息了，舅舅光景不如从前，两家的关系反倒平等了。
　　因为平等，倒是相处十分和睦。
　　至于文志奶奶的病，陈文志央求舅舅请医生来家看了，医生开了药方，说是老年病，天寿快到了，只能吃吃药尽尽人事。
　　孝顺的陈文志便要求医生开了许多药。
　　李人杰便将他们全家留下来，现在外面兵荒马乱的，家里人多，他也心安一些，因此，干脆让妹妹一家在城里多住，他虽然看不起陈儒，也嫌弃他母亲，但时异事移，现在也能容得下这个乡下老人了。
　　也因为这个缘故，美丽的李宅，天天飘着中药的香气，那是李家的下人在厨房给陈文志的奶奶煎药。
　　一切安置妥当。
　　第二天，李翠仙和舅舅喝茶的时候，陈文志就带着小妹出来了，原来想拉着大哥一起出来的，结果书呆子不肯出来，抱着一本书宅在家里一心读圣贤书，无奈之下，兄妹俩只能自个溜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