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牧之在空无一人的宿舍里挑灯夜读,一点点整理成自己的语言,然而竟然几次无法继续。
纵使人类的悲欢从不能真正相通,她也在字里行间眼看着自己一点点沉痛下去,沉痛下去,直至完全泡在沉痛泥淖里。五月的夜晚还是有点凉,配合着拽人窒息的沉痛,让她有些怕。她更怕的是——真的太难了!
这个要由她扮演的孩子,是个天生的自闭症,她的母亲没什么文化,也算不上疼爱她,更不知道如何获得政府的帮助。她没有得到丁点治疗,也没接触过别人。她经常被束缚,更没上过学,可以说她除了生物属性外,没有得到过人类的任何待遇,不像是赵牧之有限的人生里可以接触可以想象的任何一个现实社会中的人类。人类毕竟还是需要沟通互动的种群,即便是承担父母这样的角色,也很难在本就艰苦的条件下跟没什么反馈的孩子建立深刻的感情,她因为自闭症而堕入了被四角封钉完全的地狱。
而地狱中的人类该是什么样呢?赵牧之也曾为影视文学作品悄悄痛哭过,但她现在并不想哭。她只觉得冷,觉得在这方寸日光灯下,无尽的往遥远处蔓延的黑把她包裹住的那种冷,不能拒绝不能抵抗的那种冷。
其实赵牧之见过自闭症的孩子,在市立精神科医院接受治疗的那些孩子完全不是这样。他们穿着干净整洁的衣服,也许有的时候会无意识弄乱,但他们的父母总能第一时间处理好。他们看着跟机灵可爱的孩子们不一样,但也只是对周遭比较漠然的乖巧与无视。医生护士和父母们温和又认真的带领他们发掘他们的长处,带着他们探索自己的领域。他们就像是一群特殊的天使,虽然有些迷路,但绝对纯真可爱,永远带着孩童的印记。
而这个孩子,这个母亲口里的怪物,这个尚未有定论不知道最终会不会被默默抹去的存在,实在是一个强大的冲击。现在她不仅要接受这个冲击,还要扮演她……
既然不可想象,不能理解,那么按老师说的,就用笨办法来亲身体验吧。
赵牧之关了灯,把自己蜷缩在桌角,靠在一根桌子腿上——这是那个孩子最舒适的位置,她可以蜷缩上一整夜。时间慢慢流逝,漫长的几无边际,地面一片冰凉。外面的灯光和笑闹声嘈杂成一片,一片漂来了,一片漂走了……热热闹闹的,又跟她有什么关系呢。她只是蜷缩着,到了身体无法忍受才给自己稍稍换个姿势的余地。也慢慢的清空浮躁无定的内心,赵牧之不着急,这个夜晚注定是漫长的,属于“赵牧之”的所有所思所念都需要慢慢清理,一点点剔除。冰冷渐渐侵入了她的骨头,蜷缩的姿势僵硬了她的四肢,放空的大脑里被生理的痛苦占满。
那个孩子又是怎样理解痛苦,怎样应对痛苦的?
赵牧之不知道,一个漫无边际的夜晚她已经几次想要放弃,如果要日日夜夜永无止境的面对,人是会崩塌的吧……崩塌了的人,会怎样面对自己?她还知道“人”这个概念么?
在疲惫的梦境中反复挣扎,思维似乎已经走了很远,但这遥远回过来品又毫无意义,只让人更恐惧更想放弃。
次日凭借着强大的生物钟和自制力,拖拽着僵硬疼痛宛如不能自理的自己去上课的赵牧之,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我不行,我做不到!她甚至觉得自己愚蠢,努力的全是没有用的方向。
但是已经没有退路了,她错过了所有的退出可能。
季叔平点着合同:“咱就不提赔偿这么伤感情的事,就说整个剧组翘首以盼,后天开拍。你今天说不行,赵牧之,咱都成年人了,你就算是还没毕业的小姑娘,你告诉我这合适么?小孩子矫情也要有个限度!”
牧之讷讷无言。
棒子已经打出,眼见收效,季叔平又转缓和,开始给甜枣:“我知道你压力很大,你是个认真的姑娘,什么都要做到最好。老师也常跟我夸你有板有眼,无限可能。但工作如同人生,不可能时时万全。你有进取心,有老师,有导演,有莫姐,有一整个剧组……所有人都在做同一件事——把以前没有的东西拿出来,给更多的人看到感受到。你完全不必有太大的压力,来试着跟大家一起做这件事,如果最后证明你实在不适合,就算你再想留下,我也没那个能力帮你。”
他语重心长的拍着赵牧之的肩膀总结陈词,“现在我苦口婆心跟你说这些,无非是因为,目前真的是非你不可。”
唉!一声长叹,现在只能硬着头皮上,等着盼着被剧组踢出去了。
在过去的二十几年里,赵牧之一直尽职尽责的做着别人家的孩子,成绩优异,爱好积极向上,行事中规中矩,从未让师长操心过,按照传统优等生的路,一步也不出圈的走到了今天。所以当她打电话给妈妈说她会去电影里跑个龙套的时候,她妈妈第一反应是,缺钱了么?并干脆利落给她转了账……
“不是……”赵牧之啼笑皆非的看着到账提示,“就是碰巧有个剧组,觉得一个小角色适合我,反正最近也没什么事……”
“可是新闻里说很多所谓剧组招临时演员都是骗人的,传销还好,可别是拐卖!如果有空闲可以多跑跑图书馆,或者去实习也可以。演戏?妈妈不同意!”
赵牧之无奈:“千真万确是真的,我现在也是骑虎难下……不过这个不是重点,之后再解释。”之前各种踌躇才整理出来的说辞被打了个岔只好重新筹措,虽然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但不好意思跟妈妈说某事实在是一种比较新鲜的情绪。如果可以,她真希望悄默声的就把这事干了,只是现下有种走投无路的感觉,只好来求助妈妈:“我跟着人家培训了好几个星期,让我演个天生的自闭孩子,从没得到过治疗,怎么糙怎么养那种。我实在是不会……妈妈,救命!”
赵牧之的妈妈在市立精神病院是比较权威的神经科专家,拿到剧本后,赵牧之脑子里刷出了无数的弹幕:这不是巧了么这不是!不过终究还是在“再挣扎下”和“妈妈救命”间一直摇摆,现在摆锤落下,她只好老老实实跟妈妈描述这个故事,把这个如泥淖般,让每个路过的人都网罗其中,一道沉痛下去的人生原原本本的讲出来。
不知是为了这个故事着迷,还是专业本能驱使,总之妈妈忘了她的反对,她们母女俩捧着电话不知聊了多久,直到手机发出了电量提醒才恋恋不舍的结束。
夜色袅袅,终于感觉到腹中饥肠辘辘,不过赵牧之心中安稳,翻出饭卡出门觅食,准备饱餐后回来整理交流的重点,并且认真研究妈妈承诺发给她的资料。手上有笔,心里不愁,临睡前欣慰的看着认真整理出来的笔记,安稳的一夜无梦。第二天一早精神满满的应战。
重来拍摄现场,心中还是忐忑。同上次不一样的,上一次是无知者对从没见过的场面的轻忽忐忑,这一次是半吊子对大考的畏惧忐忑。
赵牧之攥着剧本,小心翼翼的同来往剧组人员打招呼。
这一刻似乎并没有拍摄,大家忙忙活活也看不懂在做什么,只草草的招呼了下,并没什么人指引。她茫然的穿梭其中,不停的被要求“让一让”,更觉得自己多余。好不容易看到季导,他的周围围着一些人,气氛严肃的说说看看,仿佛结界一般让人不敢贸然接近。季副导却不见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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