颀长的影子,比人更加的安静。
干护看了看天空,心里明白,绝对指望不上今年会有雨水——沙海里也并非是滴雨不落。上次沙亭下雨的时候,干护才七岁,现在干护四十一岁。
龙渠里仅剩下一股缓慢流淌的细流,如同砂砾一样滚动,越来越滞涩,干护能看到仅剩的细流被西下的阳光照射蒸上了沙地表面。阳光在贪婪的吸允沙亭一切事物的水分,整个沙海,包括哭龙山,都泛出了赤红,沙亭的一切事物都在收缩,在崩裂。
龙渠蜿蜒盘绕在地面,曾经滋养一千六百二十九亩粟地,现在所有的粟苗也变成了赤红色。干护隔着水汽看到粟苗和远方沙海,一起扭曲出妖冶的姿态。
干护遇到了他人生中最大的抉择。
干护在心里痛恨自己的生不逢时,干家世世代代为沙亭守护,三百余年一直就在这沙海里带领百姓,靠着一千多亩田地种粟,苟延残喘。三百年都过来了,偏偏在干护任上,龙井干涸,龙渠断流。
干护作为亭长,他知道沙亭亭民是前朝泰武皇帝北护军后代的渊源,是真的。因为他的父亲将亭长印绶交托给他的时候,也将沙亭与大景之间的约法告诉了他。
当年干亮带领兵卒驻守沙亭,后代世世留守,由于沙亭蔽塞,不知景朝代泰,景朝高祖击败泰殆帝后一年,沙亭才接到景朝官文。景朝定威郡郡守将杜准将官文送达沙亭,沙亭百夫长干亮才知道,泰朝已经大势已去,土崩瓦解。干亮听从定威郡郡守杜准颁发景朝官文,取消沙亭驻守军户。沙亭兵卒改为沙亭百姓,只为耕作,并不纳赋景朝。景高祖的条件是沙亭前朝遗民,永不得迁徙到中原。
除非……
除非,全部亭民迁徙到西南巫郡,恢复军户,为大景征战沙场。
在沙亭百姓纳入景朝军户,收拾所有行李,装上车马骆驼,准备开拔西南,辗转穿越大景帝国两千里到巫郡的时候,又出了一件事情。前来监护的定威郡郡薄崔焕发现沙亭真实的人数,比户籍上登录的多了三个人。沙亭的人户籍册上在去年九月的时候,记载的是四百六十八人。可是现在崔焕一一清点,发现有四百七十一人,但是整个沙亭百姓里,也并没有看见有新生的婴孩。崔焕发现这个问题的时候,亭长干护十分的紧张。因为,收纳流民是一件重罪。大景朝盛世天下,百姓安居乐业,流民的来历只有一种那就是从高门大户里逃跑的家奴。而这种家奴,既然从主人家里逃跑,一定身负重案。
崔焕立即让干护解释。干护告诉崔焕,这个三人,是来自天水的一个铜匠和两个儿子,铜匠姓陈名旸。两年之前,陈旸因为妻子去世后,不愿意继续留在天水,于是跟着一队西去的商旅,远赴西域。由于带着两个年幼的儿子,在沙海里行走不便,掉队后在沙海里迷路。距离沙亭四十里的沙漠里,被沙亭的一个百姓解救。于是陈旸带着两个儿子,就在沙亭里居住下来,干护给陈旸分了十亩粟田,陈旸在农闲的时候,给沙亭打了一副刻漏,放在龙穴里。
崔焕为了证明干护没有说谎,让干护把刻漏带来给查看。崔焕看了之后,立即让干护把陈旸叫上来询问。
陈旸是一个三十多岁的普通人,两个儿子一个十五岁,一个十一岁,都跪在崔焕面前。崔焕问陈旸,“大景天下百姓用刻漏都只能计算出四刻。可是你做的刻漏却能算到三十六分,据我所知,只有安灵台的刻漏能有如此精细。你一个普通铜匠怎么能够做出来?”
陈旸没有过多解释,只是告诉崔焕,这个是他家传的手艺,也曾经为路过西去的商旅打造过刻漏,被商旅带到西域诸国。商旅告诉陈旸,他打造的刻漏十分精准,被西域诸国的王室重金购买。这也是他妻子死后,要去往西域诸国的缘由。因此他干脆远赴西域,在西域打造刻漏,生计比在天水更容易。
崔焕来沙亭的主要目的是催促沙亭百姓迁往巫郡,这种节外生枝的事情,他也不愿意去详查。陈旸的解释也滴水不漏,他记载下来。在监护沙亭百姓离开定威郡之后,跟天水的郡守应对一下,也就算尽到了指责。
陈旸回到了沙亭百姓中,与众人一起驱赶车马,浩浩荡荡的离开沙海。在走出沙亭五十里后,几个年老的百姓转身望西看向哭龙山,纷纷跪倒。其余的沙亭亭民,也跟随几个老者,跪拜在地下。一时间,全亭百姓都痛哭流涕。
干护和崔焕看着众人故土难离,也知道大半的老者可能都会死在长途跋涉的途中。崔焕看见干护的神情凝重,也没有什么言语相劝。这时候,一个年轻的亭民慌张的奔跑过来,告诉干护,他的弟弟干用,已经投井自尽。
《泰景亨策》记载,沙亭亭民从这一刻开始,走向了漫长的迁徙生涯,而远在两千里之外的巫郡,将是他们永远都走不到的目的地。因为沙亭的亭民,将走向一条他们到现在还预料不到的坎坷长征,他们迁徙的道路将会辗转整个天下,成为右景灭亡之后的一个重要军事势力。这就是沙亭龙井干涸一件区区小事,导致了今后左右天下大局,赫赫威名沙亭军的来由。
(注:景朝至阳七年,景宣帝驾崩,朝廷崩坏,揭族贱民首领妫辕起义,杀景闵帝,灭大景朝。后三年,景朝蜀王姬康东渡,在东吴建业定都,恢复大景帝国,谥号景顺帝。《泰景亨策》中记载,景高祖至景宣帝国祚百余年称为右景,景顺帝至景哀帝景朝六十年国祚称为左景。)
而流民陈旸向崔焕告知的自己的身世,全部是一派胡言。崔焕的真实身份是在天下宗派中,与天师道、金阳道、太平道齐名诡道门人。陈旸只是为了避祸,躲入了帝国偏隅的沙亭。陈旸知道天下倾覆在即,崔焕永远不会有机会与天水郡守调查自己的真实身份。而陈旸不知道的是,即便如此,他也逃不过他的仇家追杀,会死在路途之中,连汉中都无法踏入。
《泰景亨策》记载太子姬缶遇刺一事,比沙亭龙井干涸,更加离奇诡异。
太子姬缶至阳六年四月廿八,告别父亲齐王姬冲,从封国齐国都城临淄出发,五月十四进入赵国都城邯郸。五月十五夜,在邯郸内城遇刺。
守护太子的虎贲军禁军首领中郎将蒋宠,率领的八百护军,一路守护。但是就在八百护军守护的邯郸内城,赵国旧宫内,太子仍旧被人刺杀。
五月廿三,太子遗骸护送到洛阳。中郎将蒋宠、赵国相令狐绾也被同时绑缚到洛阳问罪。而赵王姬瞬已经在五月十七服毒自尽。
都城洛阳大景皇宫,太傅张胡现在十分的愤怒。
太子姬缶在邯郸内城被刺杀,遗体已经送到了皇宫南殿,可是皇帝仍旧不肯临朝。大司马郑茅告诉张胡,“陛下的鹿矫已经炼制了四十七日,”郑茅语气缓慢,“还有两日金丹炼成,在此之前,任何人不能进入丹室。”
“太子遇刺,事关国本。”张胡很气愤,炼丹修仙,本来就是虚无缥缈的术士胡言乱语,可是偏偏当朝的陛下,笃信妖术,让郑贵妃和郑茅把持国政。现在太子遇刺而亡,皇帝都不肯临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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