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岁那年,因为羡慕钟美惠给女儿张雨婷买的公主裙,咬着指头流了口水,又被张大伟突然发飙揍了一顿。晚上,她住的院子里的一间房房门被敲响。小小的贺宁兮颤抖着拉开门,门口放着一个纸袋,纸袋里包着一件衣裳。躲在房间里,按亮小台灯,她看见那件衣裳灿烂的黄色上面洒满了白色的小雏菊。迫不及待穿起来,即便没有镜子照,她也能想象:自己一定美得不像话。当然,第二天她把这件裙子穿出来的结果,就是被张雨婷吵闹着拿剪子剪烂,并且,她自己还被张大伟诬赖偷钱,被关起来饿了一天饭。
再一次收到礼物,是六年级。那天因为被老师训斥成绩差到拖班级后腿,不仅被张雨婷在学校臭骂,回到六道巷前,还被张雨婷推了一把。张雨婷说:“就你这样,还读什么书?背着书包还不是只会丢我的人!”夺下钟美惠从垃圾堆上捡来的书包,远远地扔在路上。
一辆飞驰而过的电动车从上面压过去。
书本无恙,可是,文具盒却毁了,同时毁掉的,还有原本就很不好写的钢笔以及只剩一半的三角尺。
抹着眼泪把东西收拾起来,他就出现。他买了一个崭新的文具盒,里面光是毕加索钢笔,就放了五支。到现在贺宁兮都记得,那五支笔,就是那个牌子那一款的所有颜色。她最喜欢的,就是灿烂的金黄色。
这五支笔的命运是这样的:贺宁兮忍不住拿出一支绿色的,就被同桌发现,一分钟后,就给张雨婷抢走。
第二次,贺宁兮趁所有人都不在教室里,悄悄拿出一支黑色。结果被从教室旁边走过去的老师发现。毕加索钢笔最低一支98元,像贺宁兮这种“孤儿”,老师认为,绝对不可能买得起。好在张雨婷说是自己的,才免了贺宁兮被当小偷的命运。
但是,两支毕加索引起了张雨婷的警惕。一支红色,和一支蓝色,就被张雨婷冲进房间大肆搜索搜走。
黄色的那支那会儿正被贺宁兮贴身藏着。可是,张雨婷怒喝着威胁她:“再有我不知道的东西藏在你那儿,我一定让我爸把你从这儿赶走。”
又被关一天禁闭后,黄色的钢笔,被贺宁兮当成小礼物送给了一个骑三轮车到她面前然后微笑的小孩。因为,在那段艰苦的岁月里,能像那个小孩那样对她天真无邪微笑的,贺宁兮也找不出太多。
再往上数,最近的那次,他已经变成了大男孩。他过来看望自己时,给自己买了一身干净的衣裳,托他的福,她还吃了一顿饱饭。
贺宁兮不知道这个男孩忽而来,忽而不来的原因。只晓得,自己每每特别难过时,偶尔,这个男孩就从天而降一般,送她礼物,让她感到这毫无温情的世界原来还有一丝金灿灿的阳光。
淡紫色的玫瑰绝不能带回去。贺宁兮在十二道巷子里徘徊了良久,最后才找到一个很少人来的角落。这儿有一处废弃的戏台子,墙角下的野草长得比人高。她扒开野草,然后把花藏进去。
扯了一片花瓣,珍重放进口袋。
那盒巧克力太有吸引力,她决定冒险带回大杂院。
吃饭前偷吃了一颗,吃饭时,浓郁的巧克力香气便弥散开。张大伟迟钝,只顾“稀里呼噜”扒饭,钟美惠鼻子嗅了嗅,还被他臭骂:“闻什么闻?老子今天没吸烟。”
张雨婷冷冷道:“有人吃巧克力了。”
“哐当!”贺宁兮手里的碗掉在桌上。
饭洒了,自然要被打。后脑勺挨了张大伟一筷子,十六岁的少女爱极了面子,还是忍不住泪眼迷蒙。按照以往经验,如果哭出声,必然会惹来更猛烈的责打。张大伟会站起来,一脚把她踹在地上,一边踢一边骂:“砸钱货,害人精,吃我家的喝我家的,轻轻碰一下还他妈嚎丧。”
贺宁兮不能哭,痛到骨髓也只能忍。
以前这招管用,今天,巧克力味道太香,钟美惠嘴巴里涌出了口水,张雨婷也没闻过这么好闻的香味。张雨婷不想自己动手,就看张大伟。张大伟对这个独生女儿甚是宝贝,张雨婷看他,他会意,拿筷子敲敲桌子:“交出来。”
贺宁兮还记得因为黄裙子、红蓝钢笔被关一天,不给吃,连厕所都不给上的悲惨经历。她不敢交。
可是,负隅顽抗的做法根本没法帮她保住那盒巧克力。
不仅如此,在张雨婷撕扯她衣服,企图找到盒子里少掉巧克力的时候,那片动人的淡紫色玫瑰花瓣又掉下来。
即便再过上十六年,贺宁兮也没法忘记那双因为纹过眼线而显得特别明显的大眼眶。因为睁得实在太大,眼珠被孤立在中间,四周全是雪白。
斜对面的小雯跑过来,告诉张雨婷傍晚看到贺宁兮去戏台子,鬼鬼祟祟的,准没好事。
张雨婷没心思吃饭,冲出大杂院,十分钟后跑回来。
那一大束淡紫色的玫瑰花被扔在贺宁兮面前。
“说,到底怎么回事?”
钟美惠不想事情闹得太大,温言劝说:“好了好了,不就是一盒巧克力和一束玫瑰花?兴许真的是宁兮自己攒钱买的那?”
张雨婷跺着脚叫:“妈,你知道什么?那条裙子,还有毕加索钢笔,你说你悄悄给过她钱,她攒起来,可以买,就当我和爸可以相信。但这是芬芳玫瑰,你知道吗?一支78块钱,七夕这天,如果男孩子送这样一支玫瑰给女孩子,女孩子可以幸福死的!”
“呸呸呸!”钟美惠很敏感,“什么死啊死啊的,别胡说。”
“哎呀——“张雨婷继续撒娇:“这根本不是重点。”竖起两只手:“78一朵的玫瑰,”又把花捡起来,“这儿有多少,你数数。一、二、三、四……整整三十九朵好不好?包装用的纸是攒金丝的,花瓣上面还散着珍珠粉。”说到这里,她止不住想起自己收到的红玫瑰,原本20块钱一支的价格已是昂贵,这样一比,实在寒酸。不由嫌弃地看着贺宁兮,埋怨说着自以为是的话:“这上面的珍珠粉刮下来,能够敷脸。这样的好东西,送你这个不识货的土老帽,实在是太糟蹋啦!”扭头面对钟美惠、张大伟,心疼道:“这一大束芬芳玫瑰,市价可有四千九百九十九。”艳羡、妒忌一起涌起来,冲昏头的张雨婷用力把芬芳玫瑰扔在地上,然后使出浑身的力气,踩住了,再可劲儿碾。一直到把三十九朵芬芳玫瑰碾成了尘土,方才解恨。
张大伟垫着巧克力盒子:“这玩意儿又值多少钱?”
“一千两百八十八。”张雨婷故作不屑。
“什嘛?”不过是个水电修理工的张大伟嘴巴张大了,差点闪了舌头。
“伊莱牌纯手工制作的巧克力嘛,每一颗都论克称,这一颗就有二十几块钱呢。”说到这儿,被妒忌冲昏了头的张雨婷再也忍不下去,取走巧克力后,把剩下的空盒子投实心球一样掷出去。能用上的力气全用上了,砸在贺宁兮脸上。贺宁兮额头、鼻梁同时剧痛,额头上马上鼓起一个包,接着一串热乎乎从鼻孔里流出来。贺宁兮下意识抹了一把,手指头上一片红。
贺宁兮吓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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