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张希孟若有所思,李善长心中暗笑,到底是年轻人,没有经历过实际政务。他不但当了多年的书吏,还专门研究田亩财税,十分专业。
只见李善长淡然一笑,不慌不忙念道:“其永业田,亲王百顷,职事官正一品六十顷,郡王及职事官从一品各五十顷,国公若职事官正二品各四十顷,郡公若职事官从二品各三十五顷……有剩追收,不足者更给。诸永业田皆传子孙,不在收授之限,即子孙犯除名者,所承之地亦不追。”
当李善长念完,张希孟豁然开朗……顿时明白了怎么回事,原来这个可以传给子孙的永业田,仅仅限于官吏,普通百姓,对不起,你的永业田在人死之后,还是要收回的。
可既然如此,又何来永业田之名?
李善长从容不迫道:“永业田始于北魏,的确规定不用归还……但仅限于第一次分配永业田的男丁,如果赶不上,也就是说子孙后代,只能从祖辈那里继承。当然了,如果人丁兴旺,人口越来越多,这时候朝廷还有空余的土地,也会按照顶数授予永业田,但要是土地不够……那就没办法了。”
老李侃侃而谈,包括朱元璋,都侧耳倾听,这位真的谈到了关键的地方。
张希孟尤其感触深刻,因为永业田只授不收,却是不合理。换句话说,永业永业,只是第一批赶上的有幸,后面的只能看天意。
虽然这么办跟均田的初衷大相径庭,可仔细想来,还有更好的办法吗?
张希孟无奈摇头,他一时还想不到。
“李先生,按照你这么说,永业田和口分田就没什么区别了?”张希孟虚心问道。
李善长笑道:“还是区别不小,实际做事之中,第一次授予的永业田是不需要交回的,后面或许还有永业田,按照道理来说,应该交回,重新划分……但多半不会,毕竟办事的书吏差役也要自己的脑袋啊!别说永业田,就连口分田,过了一两代之后,你也收不回来了。”
张希孟听得格外认真,仔细咀嚼李善长的话,不断推演,他终于弄清楚了缘由……假设一家的祖父,是第一代得到永业田的,一共二十亩,他有三个儿子。
祖父死后,把这二十亩给了长子。
另外还缺四十亩。
这时候朝廷还有多余的土地,就把这四十亩补上了,给了二儿子和三儿子。
可是到了第三代人,三兄弟也都是三个儿子,这就是九个孩子了。
祖父的永业田,只传给长房长孙,那就有八个孩子需要一百六十亩永业田。
除了上一辈的四十亩之外,还要从朝廷讨要一百二十亩。
可是到了这时候,朝廷拿不出一百二十亩永业田,没有多余土地了,这个均田制也就崩溃了。
当然了,还有一种情况,另外一家,他们运气太差,生不出这么多男丁,结果第三辈只有一个男丁,这时候朝廷理论上就能从这家收回一些永业田,拨给人丁多的那家。
可问题是谁愿意白白把自家的土地交出去吗?
一定会想各种办法,拒绝上交土地。
再有,进入太平盛世,人口滋生,土地肯定是不够用的。
到了那时候,就如李善长所讲,人丁滋生之后,别说什么永业田口分田,任何一个人家,分到了土地之后,就死也不会松手,除非活不下去,才会卖命根子!
这时候官差衙役还想收回土地,按照人口平均分……完全就是虎口夺食,等着跟家家户户拼命吧!
别看老百姓老实,肯定真正动了他们的命门,这帮人可不会客气。
各地都有为了水源,为了一点土地,大规模械斗,几百人,甚至几千人大规模争斗,打到头破血流,也是常有的事。
谁敢进村子要土地,保证能打你个头破血流,尸横遍野。
一句话,当人多地少,疯狂卷起来,法令再好,也抵不住残酷的现实。
想到这里,张希孟的神色也凝重起来,再看他自己所写的,貌似也不是那么高明啊!
那能不能取消口粮田?单纯平分?
张希孟又摇了摇头,因为取消了口粮田,势必一体纳粮,对于穷苦少地的百姓来说,绝对是噩梦。
“李先生又有什么高见?敬请指教。”张希孟虚心问道。
李善长想了想,笑道:“不敢说指教,虽然过了几代人之后,这套方略也未必管用,但是如今看来,却是没有比这个更好的……我只有两条建议,第一,告诉所有百姓,口粮田只有这一次,日后再滋生人丁,不分口粮田了。至于其他田亩,或可以加个期限。”
张希孟问道:“多少合适?”
“比如说十年一次,重新均分。因为在十年之内,人丁滋长,会多出许多青壮,不给他们土地,就会生存艰难,以至于沦为流民。”
张希孟再度点头,十年一次,重新均分田亩,或许不容易做到,但是这个思路还是对的。十年一变,二十年一变,自然也可以三十年一变,审时度势吧!
只不过一直没有说话的朱元璋突然道:“咱记得张先生建议田亩越多,缴纳田赋越高……如果每十年因为人丁增加,重新分配田亩,那是不是田赋数额就少了?”
张希孟无奈点头,“主公英明,的确如此。”
“那……妥当吗?”
没等张希孟说话,李善长就道:“上位,十年之功不算短,如果经营妥当,上位应该霸业初成,如果需要改弦更张,也未必不可以。”
朱元璋沉吟不语,下意识看向张希孟,却发现张希孟微微点头,自然是认同了。
“那好吧!”朱元璋也只有同意了,“李先生,你对分田之事如此精通,看着这件事非先生不可了!”
李善长连忙施礼,“多谢上位信任,卑职愿意从自家开始,把三百亩地进献出来,作为表率!上位放心,从今往后,兵马钱粮民夫,不会缺少……若是做不到,卑职愿意承担罪责!”
李善长凭着这份对田亩土地的见解,成功站稳了脚跟,他急匆匆去筹划细节,迫不及待要给上位露一手。
相比之下,张希孟则是若有所思,也觉得收获颇丰,竟然毫无失落之态。
耕者有其田,这是两千年来,无数农民的梦想。
历次农民起义,都有着对土地的强烈诉求。
均田,几乎是贯穿整个历史的一条主线。
农民起义为了土地,有识之士高呼抑制兼并。
在张希孟看来,均田制自然是最好的策略,而且从北魏到隋唐,都执行过,效果自不必说。只要能修补一些漏洞,就会无往不利。
可是经过李善长的分析,张希孟才意识到,或许从一开始,均田制的制定者就知道,这套法令早晚要崩溃的。
人口滋长,官吏徇私舞弊,地方上大族士绅从中渔利……甚至就连普通的小农,也不愿意把已经到手的土地交出去,进行重新分配。
均田制在唐初仅仅维持了几十年,就难以维系,差不多从爷爷到孙子,经历两三代人,就玩不转了。
到底该怎么办,才能解决这个千古难题呢?
张希孟百思不解,很凑巧,贾鲁让人把他叫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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