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久了,娘被打得麻木了,便也感觉不出疼来。
娘那俊俏的脸蛋儿也不见了,被乌黑紫青的伤势永远掩盖了起来。
终于,村子里安静了一段时间。
像娘这样一个身染污秽的女子,她过的不安稳,别人便乐的安稳。
可是,偏偏就在这个时候。我却在一个不合时宜的日子,来到了这个世界上。
娘过门九个半月,我出生。
村里人都说,女人产子,十月怀胎。娘才过门九个半月啊!我不可能是施家的种,我是野种,是杂种。我是一切污秽的,肮脏的,难见天日的产物。
奶奶负责接生的我,她用一双颤巍巍的,满是老茧的粗手抱着浑身鲜血,稚嫩浮肿的我。
她的眼神里没有半分添丁的喜悦,取而代之的是对娘弥天的怨恨。
爷爷坐在自家的门槛儿上,嘴里不停的嘬着一个枯木头的烟袋锅子。他的神色凝重,满面愁云。
伴随着我清脆悦耳的哇哇啼哭,爹蹲在院子里,抱着头一遍又一遍的叹气。
终于,爷爷发了话。他那疲惫,满是褶皱的眼皮子里,猝然射出了一道凶光。
“这个孽障不能留。扔到尿盆里溺死吧!”
我一出生,爷爷便亲口为我宣判了死刑。
奶奶的那双手托着赤条条的我。眼前的脚底下便是一个硕大的铜盆。铜盆里充满了黄溺。
我的命,险些的绝于此处。
是刚刚生产的娘,是只余下一口力气的娘。她死命的咬着牙,从黄土炕上滚了下来。
她的身上滚了一地的灰尘,扑到奶奶的面前,死命的哀嚎,以头跄地。
据说,我出生的那天,整个村子里的人,都听到了我娘泣血的悲鸣。
那声音是真的惨啊!
娘的额头,一下又一下狠狠地撞击在满是沙土的地面上。娘的额头磕破了,猩红的鲜血顺着她的头顶,像河水一般划过她的鼻尖和下巴。
地上的沙土混着娘的鲜血,晕成了一滩湿漉漉的褐红色。
娘指天誓日的大声嚎啕。
“我的儿子是施家的孩子,他身上淌着施家的血。我若说了一句谎,就让我此生不得好死。
我的儿是你们施家的血脉呀!不要杀我的儿……。”
爹走进屋里,伸出他那硕大厚实的右手,一把薅住了娘的头发。他拉着娘的头发便往门外拖,像拖一个牲口。
娘的身上哪还有力气,她的手脚疲弱的在地上蹬踹。她大声的狂吼,叫破了喉咙。
“儿,不要杀我的儿……!我的儿啊……!啊啊啊啊……!”
奶奶抱着我的胳膊颤抖了,她,女人最了解女人,十月怀胎,奶奶晓得娘心里的苦。
可是爷爷依旧坚持。
“杀!”
爹也横着脸上的肉。
奶奶心软了,可是她不得不照做。
女人从出生那天起,便要听命于别人。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
女人就该干干净净的嫁到夫家,娘的命苦,娘活的凄惨,皆因为她不干净。
奶奶的两只手紧紧攥着我的双脚,她的臂膀在发抖,她的心也在发抖。要怪都怪我出生的不是时候,倘若我再晚出生半个月……。
唉!奶奶死命的闭上了眼睛,咬紧了牙。
忽的,不知何时。我们家的门口聚满了村里的村民。
有人听见了我娘的吼叫声,他们都听见了我娘的嚎叫声。村民们纷纷聚在我家门口。
终于,不知是谁,说了一句话。
“留下吧!好歹也是一条人命嘞!”
越来越多的人发言。
“是啊!孩子还小啊,错不怪孩子。”
“留下他吧。”
“胖小子呀,怎么舍得?”
围观的人越多,爷爷便越觉得没有脸面。他的犟劲儿上来,听不进去分毫相劝。
村长也进了我家的门,他怒气的跺着脚,伸着手指,指着爷爷的脑瓜顶。
“胡闹!这是新社会,杀人犯法哩!你要是溺死这个娃子,我就让你一命抵一命。”
我活了下来。
不是因为血脉,不是因为亲情,不是因为怜悯。而是因为新社会,新法制。
可是,爷爷认定我不是施家的种,爹也认定。
我出生不到一年,爷爷便气死了。自那以后,爹便更加恨我,恨我娘。把我当做眼中钉,肉中刺,丧门星,败家犬。
我是在爹的马鞭子下长大的,家里没有马,但是有一根牛皮做成的马鞭。
爹爹把我当成马,闲来无事便要抽打几下。我像一头犁地的牲口一样活在家里,从五岁开始,便每天捡粪,背柴。
粪便可以生火,爹要求我,每天至少要捡五担的马粪。那硕大的背筐,比我的身高还要高出半头。
村里兴办起了学堂,学堂里安排了一位从县城下放过来的教书先生。
同龄的孩子,都背着书包,拿着黄草纸的课本,去学堂里读书,认字。
国家下达的号召,知识兴国。
可是,从出生起到现在,我活了整整17岁。我却连一天学堂也没有念过,一个大字也不识得。我甚至,不会写自己的名字。
我的前十六年,每天活的像一个陀螺一样,不停的旋转。无时无刻不在干活,出苦力。
家中的院子里,堆了满满一院子的晒干的马粪。那都是我一次次的弯腰,用双手捧回来的。
我们家,终于不再是村子里最穷的人家。有的村民,家里没有柴火,就向我爹借粪。
爹开始充阔气起来。双手掐着腰,兴致勃勃。
“哎呦!还说什么借不借的。随便担两挑回去嘛!”
我成年了,爹的身材也佝偻了。爹再打我时,我不敢挡,但是我学会了躲。
自我出生起,村里的闲言闲语从来就没有断过。
小小的村庄,埋在深山里,与城市隔绝。从村东头到村西头,拢共就那么几十户人家。
村民们的生活没什么乐趣。我娘,和来历尚待考究的我,便是他们这十几年来,茶余饭后唯一的乐子。
所有的村民都认识我,他们可能不记得我的名字。但是他们知道,我是一个野种。
折磨了爹16年的心结,因为村民们的谈资嘲笑,便结的越来越紧,越来越深。
终于,就在我16岁那年,爹对我下了逐客令。他让我滚出施家,这辈子都不准回来。
娘舍不得我,奶奶这几年老糊涂了,却对我和娘越来越慈悲。
奶奶手里存了一些体几钱,再加上娘精打细算攒下的私房钱。娘背着我爹,恳求村长,上下打点,才为我求来这么一个在义庄抗尸的活计。
旁人都瞧不起扛尸的,说我们晦气。
可是我却乐得自在。抗尸匠多好,每天躺在义庄里,不消风吹,不畏雨淋。每月有政府给我们发票子。
有人死了,我们便去出出力气。还能够混上一顿丰盛的丧葬酒席。
若是百姓安居乐业,天下太平。抗尸匠便更为轻松,躺着便把工资赚到手。
我喜欢义庄,因为这里舒服。
每天除了面对马小山一个会喘气儿的外,剩下的,就是一些枯木棺材和死人骨头。
死人多好,他们不会嘲笑,不能欺凌。每天静静的躺在周遭,也算作一个陪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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