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公鸡确实大,脖子一昂,到了秦时腰间那般高,一身漂亮的羽毛,油光闪亮,潇洒倜傥,就像一身从脖子上方披挂下来的五彩战袍,那双黄岑岑的缀着乳白色肉瘤的长腿,劲健得像是两根金条,那四个指爪弯曲锋利,就像老戏中蟒服上的四爪龙那般威武不屈,又像是山野上空时不时盘旋着的苍鹰那般临空不惧。
见到主人身后,跟进来个陌生人,大公鸡歪着头,两只圆溜溜黑乌乌的眼珠子,盯着秦时,一只腿提了起来,正想走过来,卢天生见状,拍拍它的脑袋,说:“好人,别啄!”
大公鸡放下了提起来的这条腿,收起攻击的架势,低下头,去啄起了地下的玉米粒。
解除了大公鸡的威胁,秦时放松下来,打量起这幢房子里的陈设布置,三间房子,只有右手这间隔了道板壁,做了扇房门,房门上帖着“五福临门”的斗方,左首这一间只有靠堂前正壁隔了半道板壁,外半间砌了三口锅的灶,里半间堆着许多柴火,一架木头梯子架到楼上,三间房子楼上都只是搁了楼栅,没有搭上楼板。楼栅上搁着谷垫,稻捅,犁耙等农具。中央间的四壁,贴满了各种年画,堂前正壁上帖着一张领袖画像,画像下面放着一张红漆杠几,杠几上放着两个酒瓶,酒瓶里插着塑料花朵,两个酒瓶中间放着一台十八吋彩色电视机。杠几前面,放着一张八仙桌,八仙桌上盖着个竹编菜盖子。
秦时掀开菜盖子看看,只见两个菜碗,一个里头是黑咕隆咚的霉干菜,上面长了白毛,另一个碗里是霉豆腐,上面的红曲,变成了黑曲。从这两个菜碗里,你知道,一个孤寡老人过得是怎样一种生活啊!
秦时起了怜悯之心,问道:“大伯,怎么不想去敬老院呢?”
卢天生一只手挡在耳后,头靠过来,问道:“你说什么?”
秦时放大声音说:“去敬老院吧!一个人生活太苦!”
卢天生眉头一皱,说:“你们这些干部,总想我去敬老院,那地方有什么好?”
秦时说:“那里一日三餐,吃现成的,不要自己动手烧。”
卢天生说:“那里吃参,我都不去。”
秦时不解,问道:“为什么呢?”
卢天生手指了指屋顶,说:“我这么大一幢房子,怎么丢得开?有田有地有作物,我走了,谁来管?”
在秦时这样一个住惯了别墅,见惯了高楼大厦的富家子弟来说,这样一个塞满了破烂家什的破烂房子,无异于一堆垃圾,有什么东西那么值得留恋,有什么离不开的呢?可对于卢天生这样一个残疾人来说,那就是一辈子摸爬滚打的全部财富,不管财富多寡,只要是“一辈子的财富”,谁不珍惜?谁舍得轻易抛弃呢?哎——什么叫安土重迁?眼前这个老农就是一个活生生的样本。在隔壁邻居看来,干了一辈子农活,如今老了,有现成的吃,现成的住,却不愿意去享福!十足十是个大傻瓜!但秦时听了他说的这一番话,心里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是苦涩,是悲凉!一人一世界,一叶一菩提。有谁能读懂这个老年鳏夫的困苦人生和内心世界呢?
“最舍不得的还有这只大公鸡,它可是我的老伴。”
聋绊喉咙很响,院子围墙外,一个过路的年轻人听到了,飞进来一句:“同性恋,人畜恋!”
秦时并没有感到好笑。一只大公鸡做老伴,可想而知,老人内心是多么的孤独、凄凉!
卢天生突然定定地看着秦时,惊怵中带有抗拒:“你不会跟我‘老伴’过不去吧?”
秦时凑近他的耳朵,大声说:“放心吧!我们村干部不会为难你的,只会帮助你!”
卢天生绷紧了的脸孔,立即松弛了下来:“我也尽量不给你们村干部添麻烦的,天亮了不让它打鸣的。”他指了指搁在鸡塞上的一个圆锥形的纸板套,“晚上,我给它戴上口套,让它张不开嘴来叫。”
公鸡报晓,是它的天职和本能。上头这个不准养这养那的政策,真是难为了山民,难为了六畜,连一只公鸡也要遏制自己的本能!憋屈啊!
秦时大声说:“老伯,你是我的联系户,以后有什么困难,跟我说。你拿一支笔,拿一张纸来,我把手机号码写给你。”
卢天生嘀咕了一句:“这些年都有党员联系我的,又没什么用?又帮不了什么忙?”
卢天生拿起放在桌子上的三个钥匙,用小一点的那个钥匙,打开了房门,一脚跨进去,回过身来,将房门关上,好像房间有什么金银财宝怕人家偷窥似的。
秦时想跟进去看看他床上盖的被褥,伸手推门,卢天生却从里头用手将门抵住了:“笔和纸,我会拿出来的。”
秦时说:“老伯,我看看你床上盖的。”
卢天生松了手,让秦时走了进来,自言自语:“有什么好看的?”
房间很小,但是摆的东西不少,显得拥挤不堪,一张老式官床,床脚后放了一张谷柜,床面前放着一张桌子,对面摆了两张四尺凳,凳子上搁着两只木头箱子,桌子上和箱子上堆满了许多书小人书和几本历史演义书《隋唐演义》《儿女英雄传》《洪湖赤卫队》《红灯记》等等。
床上铺着一领篾席,篾席下面垫着破棉絮,篾席上摊着一床白底红花被。秦时伸手摸摸被子,被子硬邦邦的,油腻腻的,说不定有好几年没洗了。冬天马上就要到来了,盖这样的被子不冷吗?秦时想,什么时候到城里去给他买一床新棉被来吧!
卢天生从抽斗里拿出一支铅笔来,拆开一个香烟壳,递给秦时。
秦时接过来,在香烟壳上将自己的手机号码写上去,怕他弄丢了,又走到堂屋里,在年画的下边沿将电话号码写上去,说:“你有急事尽管找我,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都没关系。”
“号码写给我也没用,我又没有电话机。”卢天生接过秦时递回来的香烟壳,看了看,放进床面前抽斗里,接着走到谷柜边打开盖子,里头放着一袋米,舀出了一大碗米,说,“要不要在我家吃饭?”
山里人真是客气啊!谁见了谁,就问饭吃过没有?谁见了谁,就说没吃在我家吃吧!连卢天生这样一个鳏寡老人,到了吃饭时,见了秦时,都会别别扭扭地这样问一句。这样的“问客杀鸡”式的客套,要是从别人嘴里出来,你会觉得好假!但从卢天生嘴里说出来,还是让秦时挺感动的:“谢谢老伯!不用的。”
过了立秋了,天气说变还会就变,午饭前还是好好的,午饭后后山头那边移过来一大片黑云,顷刻间,像个盖子似的,罩住了卢山坞村的头顶,密不透风,燕子们、蜻蜓们、麻雀们,在门前,在屋顶,在溪滩,上下盘旋,左右低徊,像是寻找空隙,要突破头顶的“盖子”。一道闪电划过,伴随着一个炸雷,厚厚的云层里倾倒下来瓢泼似的大雨。
闷福禄和老婆颜五妹本来午饭后要上山铲萝卜的,两个个月前他们在后山坳骟了一块山,晒了两个星期,将砍倒的灌木烧成了灰,凉了一夜后,撒上萝卜籽儿,如今已经长得密密麻麻,郁郁葱葱,需要匀秧,除草,留下壮苗长萝卜。等到了冬天,往少里说,也有三十多担好收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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