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廷杰见钟麟如此稳重,不为达成夙愿激动,反虑他人安危,心中连连赞叹,暗道自己近六十年修为竟不及弱冠少年,颇有汗颜,瞬即又安慰道:
“既然林公乃为圣上担责,想必谪配边疆亦不过是官样文章,掩人口舌而已,以林公之赤胆忠心,铮铮铁骨,自然明白圣上苦心,绝不至怨天尤人,就此没落也,待到风头一过,诸事平息,朝廷定会起用,再建功业矣!”
日期:2021-03-19 08:01:44
第六章 林少穆大病长安 谭文卿初试失意
嘉庆廿四年,三十四岁的林则徐奉旨赴云南主考乡试,路程遥远,途中与一病老驿马相伴,便想到自己已经作为考官五载,每年多跋涉在路上,虽说为朝廷选拔贤良也是重任,但毕竟难抒辅国安民之志,见马悲伤,赋长诗两首,今集数句,以感林公之志也:
生初岂乏飒爽姿,可怜邮传长奔驰。
不令鏖战临沙场,常年驿路疲风霜。
早知局促颠连有一死,恨不突阵冲锋裹血创。
马今垂死告圉人,尔之今日吾前身。
嘉庆廿五年,林则徐以江南道御史之职弹劾琦善反遭诬陷,前文已述,次年则徐称父病辞官而去,意欲学陶渊明隐居山林,后幸新继位的道光帝知其贤能,又有座师曹振镛等人斡旋,圣旨特召问对,重又开启宦途,济世经邦,鞠躬尽瘁,终因道光十九年禁烟引发英人之辱,战事不利,先于道光廿一年三月十一日降为四品卿,又于五月初十革除余职,发配新疆伊犁。林则徐于是年五月廿六日启程西行,因沿途屡遇大雨,又因江苏巡抚上折请留东河河工效力,耽搁半载有余,道光廿二年携长子林汝舟复又西戍,三月至洛阳,月底入潼关,登华山,四月初便到了西安府,陶廷杰闻信,忙携带一众官员及谭钟麟等前去迎接,此时钟麟已在陶府又居住了将近一年,平时便在署衙后院读书,闲暇则同陶公讨论政务诗赋,偶尔亦能出谋划策,日子也快,这天众人直迎至灞桥,与前来送别的临潼知县一行相遇,寒暄答礼不必多言。
钟麟素来仰慕林公,此次见到本尊,虽尚未得以搭话,却早已为之折服,只见此公身躯并不魁梧,面相颇慈,若非一双眸子如寒光般透射,真不敢想此公竟能于夷人坚船利炮之前面不改色,身着一袭浅灰长袍,束青色腰带,言语虽和,自有一番威严,果真不负盛名。钟麟暗想,倘若没有朝廷掣肘,林公及众将抱必死之心,败势未尝不能有所扭转,无奈琦善等朝廷重臣力主议和,反使丧权辱国,时至今日,已是徒叹奈何也。
林则徐因杨庆琛与陶廷杰早有书信相约,也不过于客套,同陶公辞别送行人等,往西安而来,一路时疾时缓,至傍晚时分便回到城中,林则徐于道光七年曾任陕西布政使,对长安周边本即熟悉,遂也无需多加介绍,定下暂住在藩司署客房中。却说长安各方贤达,闻听林公过此,皆前来瞻拜,当晚洗尘宴请便在陶府,座上除了林则徐父子和陶廷杰外,还有殷秉镛、朱士达、刘源灏等几位在陕官员,陶廷杰硬邀钟麟陪了末座,各人续了年庚,陶公又特意给林公父子介绍,却未料林公竟能知道钟麟,原来杨庆琛早在信中把左宗棠、谭钟麟、谭继洵等湖湘年轻俊杰子弟夸了几回,又因与玄阳道长的交情,更多提及钟麟,林公自然耳熟能详,此时钟麟年甫二十,正是弱冠年华,风采神俊,虽尚未取得功名,但已气度非凡,林公见了也于心中赞叹。
却说林公本打算在西安耽搁几日便行,未曾想却不幸染了疟疾,颇为急症,也是天意如此,因为林公只有长子汝舟一人伴随,照料不全,诸人又多公事,陶公便请钟麟帮忙,钟麟义不容辞,兼有以前照料父亲经验,煎药熬汤,亲力亲为,井井有条,这疟疾俗称打摆子,当地名医开就方子,又说药中有一味青蒿,用新采青蒿生冷绞汁最好,当时正是青蒿采集之时,钟麟便每日出城,亲到野外寻觅来用,直到六月,林公身体已大为好转,感念钟麟殷勤,便时与交流为官行政之道,钟麟自是大有收获。
这天早饭之后,林公精神颇佳,由钟麟搀扶在花园里走了两圈,方坐下来闲谈,聊到朝政,钟麟自为林公大抱不平,对琦善等作梗者便有些出言不逊:
“却不知 是否遭受蒙蔽,竟让此等小人身居高位多年,祸国殃民,真是让人难解矣!”
“哈哈,文卿勿为外面闲言碎语误导,且不说 勤政爱民,节俭克己,静庵(琦善)此人,实乃良臣,无非与老夫政见不同而已,道光十八年其在直隶总督任上查获鸦片,可是比老夫所督湖广两省更多,只不过其主张驰禁,而老夫主张严禁罢了”。
“那此公何以与英夷签那《穿鼻条约》,割我香港于狄夷?”
“唉,静庵或许不忍见我朝子民徒死于英国舰炮之下,想想当时,一仗下来,往往绿营死毙数千,英兵却只伤亡几十,根本不是对手,我等只拿肉躯如何抗衡彼等大炮矣,何况定约之事乃是寰枢所议,静庵亦是无奈为之,还因此担了罪名,圣上早已将其撤职查办,恐怕如今境况,还比不得老夫每到一处,至少免遭各种明叱暗讽矣。”
“如此说来是我大清根本无法御辱,反倒此公爱惜民命也?”
“文卿或许尚不知我等与英夷之差距矣!老夫在广州时,命人辑成各国风情见闻之《四洲志》,恰还剩了两套,晚上让枫儿(汝州字镜枫)取来一套,也算作老夫对这段时日照料之回报矣,待你看完此书,或许能知静庵之苦心也。”
“只是愚侄还是不解,听陶世叔说世叔早在二十年前就弹劾此公无能……”
“哈哈,彼时也是年轻气盛,只在翰林院读书赏墨,根本不知为官在外之艰难,坊间以讹传讹,流传如此,真是让人惭愧矣!”
“如此说来,莫非世叔已后悔与英人开战耶?”
“后悔?那怎可能,老夫岂是那等朝令夕改、龌龊逡巡之人?老夫与静庵之争,其实不为个人,纯是政见之差异矣。文卿不在其山,难以体会,以长远来看,静庵之道虽是护兵保民,却不过是为他满族政权之稳固而已,关忠节公(关天培)、陈忠愍公(陈化成)以及万千兵将虽因我以身殉国,但若不至此,谁能知道大清已经落后夷人几许耶?世人只把脑袋蒙于鼓中,做千秋盛世之美梦,总难免梦醒矣。夷人之威,胜似虎狼,我等再不觉醒,他日被囫囵吞掉,连骨头都将难剩!”
林则徐声音越说越高,脸涨的发红,以至气喘不止,早无平日之慈祥,直吓得钟麟心惊肉跳,仿佛林公弹指间,千万人命已是灰飞烟灭。直到林公情绪渐渐平复,方才嗫嚅道:
“原来世叔早知我方难以取胜,依然不做妥协矣……”
“唉,此事之前,老夫已经思量数载,非是老夫不顾惜生灵,乃是我大清上至天子臣工,下至士绅百姓,皆于沉睡之中,每每掩耳盗铃,糊弄蒙混,长此以往,已不仅是我大清朝廷之得失,恐怕我华夏一脉之气数将尽矣!当然,老夫岂能不知,一战下来,多少人丧命失亲,只可惜夷人的炮弹没有落到老夫头顶,随了众将士而去,但天意既要老夫不死,岂能不尽微薄之力,继续呐喊!前番托魏良图作《海国图志》,眼下已着手刻板,年底或将付梓,如能广为流传,亦算我辈睁眼之开始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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