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的西汉长安城乃新建的单一行政功能城市。城中建筑只有两类,皇宫和群臣居住区。群臣居住区分为里,每一里50至100户,有单独的围墙和大门。最多时达160个里,这时肯定还远没有那么多。韩信的淮阴侯府邸就在其中,唯不知是原来的楚王府换了招牌,抑或是降为淮阴侯后也换了房子。后者的可能性大一些。
韩信拉着陈豨的手在庭院里散步,转了一圈,又是一圈。
幕后策划造反的谈话本就很困难,且韩信又是西汉这个新政权的重要打造者。三秦、三晋、燕赵、齐鲁是他直接指挥打下来,龙且率领的楚军主力是他直接指挥消灭,最后消灭项羽的垓下之战也是他直接指挥,随后又分兵占领吴楚。大半汉军、大半战争、大半中原都是他呕心沥血,西汉不仅是刘邦的,也是他韩信一生功业。下决心摧毁岂是容易?
更何况,他清楚汉军和西汉靠什么组成,就是他在汉中向刘邦提出的“与天下同利”,简而言之就是攻城者得城、掠地者得地。在这种基础上打造起来的政权,只要能保持必要弹性,稳定性几乎无可比拟,想要摧毁谈何容易?亲身经历了摧毁秦皇朝战争的摧枯拉朽,亲眼目睹了那个庞然大物的土崩瓦解,他对如何摧毁一个政权有非常直接的理解。秦之所以土崩瓦解,因为那确为皇帝一人独有,好似独脚巨人,一旦皇纲解纽,势必轰然崩塌。汉则与天下同利,好似百足之虫,没有了皇帝,下边还有60万小皇帝;逻辑上得把60万个小皇帝全部推翻才能推翻西汉。韩信,可能是较早意识到西汉这一优势的。
韩信出身时虽然已经是平民、常常食不果腹,却是颇为典型的精神贵族。家中长辈都早早去世,他其实是个孤儿,除却长辈言传身教的贵族理念之外,并不知晓社会上已经增添了许多其他的东西。他与人相处,就知道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他的一生功业,起自刘邦汉中拜将,对刘邦始终怀抱感恩之心。他很早就明白刘邦不信任自己,甚至有点理解刘邦的不信任。为了让刘邦放心,能做的他都做了,不能做的、只要不是严重影响战争胜负,他也做了。
刘邦第一次收精兵,他宁愿相信是大局需要而不是汉王心胸狭小。再则本钱也确实是人家给的,自己大发了,人家收回本钱、再收点利息理所应当。何况分兵拱卫汉王、加强中原前线也确为战争需要。他真心实意将麾下精兵全数送走,以致兵出燕赵其实是一帮未经训练的老百姓。井陉一战其实是将未经训练的老百姓撵上了战场,可谓不教而战,非置之死地必然一哄而散;不能战斗,遑论取胜?!
第二次在修武,他和张耳都是在装睡。张耳已经60出头、早晨醒得很早,他也早就跟着在半睡半醒状态。刘邦进帐喝令士卒不许报告,他们都听到了。统帅大军,兵符印信岂能轻易让人夺走?!他等于是耳听着刘邦将兵符印信拿走的。装睡之人自然不会被惊醒。事后张耳还抚慰他。
第三次在齐。张良来封自己为齐王的同时征调手下军队,有点像是一笔生意,自然不能不给。
第四次在定陶,堂堂汉王等于是明抢硬夺了。
他理解,汉王谋略不如自己,手下士卒再不如自己,如何能睡得着?!且虽然夺走了兵符,但又封自己为楚王了。是楚王啊!所以,他积极主动牵头上书拥戴刘邦称帝。
他一开始就没有、后来也始终没有试图和刘邦平起平坐的念头。他韩信不是那种忘恩负义、恩将仇报的小人。所以,自己昧着良心、违背做人的道德将钟离眛的人头奉送给刘邦,居然还是被“擒”了,居然还是成为了淮阴侯,和麾下的将领们站到了一起。刘邦、刘邦,你欺人太甚!士可杀,不可辱!
每逢这样的时候,就会想到南昌亭长那个老婆。那时自己落魄、在亭长家里蹭饭吃,本是感谢不尽。你给是情分,韩信感谢;不给是本分,把话讲在明处,韩信自会拜谢而辞,何以当面羞辱?士可杀,不可辱!他一直怀疑是亭长在背后指使,真正小人。
自己这一辈子,或许命犯亭长?!
成为淮阴侯之后,他不止一次设想过:刘邦如果能悄然登门、拱手道歉、当面给自己认个错、说两句肺腑之言,他可以连这个淮阴侯也不要了,学习张良、甚或更进一步,干脆做个闲云野鹤、给皇帝一个彻底放心。
讨论诸将带兵能力之后,他知道不可能了。那副得意洋洋的小人嘴脸一直在眼前,那句“何为为我擒”的小人得志言语一直在耳边,如同夏日里盘旋在耳边的一只苍蝇,挥之不去。
作为军事大家,他非常清楚造反的最佳时机已经错过。手握数十万大军,任何时候都可以轻松三分天下。这一点,不止一人看出,也不止一人曾来游说。现在,则几乎谈不上获胜的把握,真正是知其不可而为之。然所谓威武不能屈,所谓士可杀不可辱,不正是知其不可而为之?!
自从成为淮阴侯,他考虑过无数次,每次都是这样的结果。
这一生坎坷、满腹委屈,向谁说?又如何说?
韩信终于站定了,仰天而叹:“子可与言乎?吾欲与子有言。”我能和您说两句话吗?我有话想和您说啊!
这是真正名震天下、气吞万里的大将军,何至于此?又何来此言?每每读史至此,都禁不住潸然泪下。虽然曾经是名震天下的大将军、虽然近在咫尺,韩信并没有看着陈豨说话,或是多少还有点没有把握,不愿意看到被当面拒绝。这个时候的韩信,又是自己的聪明智慧之外一无所有了。如今的一无所有和当初的一无所有,岂可同日而语!
没有想到,陈豨应声回答:“唯将军命!”
无论后来成败如何,有陈豨这一回答,落魄之中的韩信就已经感受到了人心的温暖。仅此而言,韩信虽然不幸却又是非常幸运的。后来中国历史上类似命运的大将军不绝于史,但能够在困厄之中感受到人心温暖的真屈指可数。人心不古,斯言诚哉。
韩信,只有在谋划、指挥战争的时候才是韩信。
他如同面对泱泱大军下令一般,全无废话又异常明白地说:“公之所居,天下精兵处也;而公,陛下之信幸臣也。人言公反,陛下必不信;再至,陛下乃疑;三至,必怒而自将。吾为公从中起,天下可图也。”
寥寥数语,没有空话,完全是客观的可行性分析,而且是以自身实践为案例的可行性分析。这也是经历使然,他长期担任汉军前方统帅,一般不考虑也无权过问战争是不是该打,只负责如何克敌制胜。史上杰出的军事家往往如此,他们也因此而大都只是军事家而不是政治家。
陈豨回答:“谨奉教!”
日期:2021-05-02 18:08:36
36 陈豨造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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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豨上任,并没有马上造反。一般而言,造反需要的不只是主观愿望、力量,还必须有相应形势。韩信所预测的主要就是这一点——刘邦会将陈豨逼到这一步。(本小节引文出自《史记》、《汉书》刘邦传记的不一一加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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