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训斥我：“你还有脸提？今天小年夜，我哥如果不是看你孤孤单单一个人，你以為他会拋弃我们全家甘愿陪你吃麵条？”

　　我颇為惊诧，高焰居然是為了我，才没有回家团聚过小年夜么？
　　高耀小毛孩又激动了：“告诉老子是哪家狗日的麵馆，明儿就去拆了它。”
　　果然是年少气盛，但这事是高焰自己一手造成，怪不了谁。
　　我说：“高总自己煮的……”

　　“我哥亲自下厨？何好，你特么……你特么让我怎么骂你才好？”高耀气得在电话里没大没小吼我，“我哥没有味觉，你居然让他下厨？嗬嗬……”
　　“没有味觉？”我愣住，抓著手机的五指下意识握紧，“什么意思？”
　　“能不能别明知故问？”高耀耐心全失，他冷著嗓子道，“有本事自己来医院！”
　　说完，他就掛断了电话，餘留回响的嘟嘟声，以及止不住惊骇的我……
　　我裹著蓬鬆的银灰色羽绒服大衣，疾步走进医院里。
　　在前台询问到高焰的病房号，然而，等我到达住院部最高层，从电梯里走出来，却发现高焰所处的病房外佇立著两位笔挺的保鏢。
　　恰好，门内远远传出熟悉的声音，我不禁有些惊慌失措，一时间也不知该往哪躲。

　　噠噠的拐杖落地声伴随著一声苍老有力的叹息，高家老爷子高书琼被高家儿媳萧欢搀扶著从病房走出，往电梯这边过来。
　　Vip病房长廊外空无一物可供掩护，我连忙挪到电梯对麵的窗户边，装模作样玩手机，而我的手指却不时拉扯著口罩，生怕自己的脸露出来被老人犀利如鹰的眼睛察觉。
　　因為过於紧张，我都几乎忘记了，我已是整容的何好，双方已不复相认。
　　高书琼步履缓慢，远从病房那端走来，想想高老爷子已经八十多高龄了吧，小年夜不在家享清福，大晚上迎著凛冽寒霜来看高焰，虽非血缘，却也能见他对高焰的疼惜程度不亚於高耀。
　　隻可惜，情感上，高焰对这一家人过於淡薄。
　　大学时，我去过几次高家，那时就隐隐察觉到他与高家人有意疏离。
　　我还特意问过高焰发小苏辕，他说貌似是因為高焰母亲当年跳湖自杀的缘故，但个中详情，没有几个人真正知道……

　　此时，我听高书琼与萧欢两人愁眉对话，眼睛虽盯著手机屏幕，耳朵却已经竖直了。
　　“爸，要不您劝劝阿焰，让他回去住吧，外头伙食总归没有家里好……”
　　高书琼边摇头边咳嗽：“如果他想回，也不会独自在外麵这么些年。人大了，有自己的生活，劝不动了。”
　　“那干脆让刘姐过去给他做饭。”
　　“不是有个助理么？离职了？”高书琼一诧。

　　“呃……这倒没有。”萧欢犹豫了两秒，解释说，“我听小耀说，阿焰交了新女友，所以很少让阿芬去香茗照顾起居了。”
　　女友？不仅高书琼诧异万分，我都惊愕了。
　　这说明，高家上下都已经知道高焰离了婚。我记得高老爷子挺喜欢慕嫣的，至少比起我来，他更喜欢慕嫣的得体礼貌以及為人处事。
　　用当时慕嫣的话说，我是靖城山沟沟里来的，她可是云东首富的女儿，良好家教，上层地位，自然门当户对得多。
　　而前一阵自得知高慕两人离婚的消息，我一开始就猜，他们不仅瞒著外界，肯定还瞒著双方家庭。岂不知，现在高家显然已接受了离婚事实。
　　“怎么也没见阿焰带回来看看……哦，所以今天小耀不高兴，说有狐狸精抢他哥，应该就是说阿焰陪女朋友不陪家人吧……”

　　我听言嘴角抽抽，狐狸精，高耀这毛头是说的我么？抢，抢你个大头鬼，死兄控。
　　“小孩儿胡说八道，您别在意。”萧欢打圆场。
　　此刻，他俩已经走到了电梯口等电梯。
　　他们站在我身后，我静静听反应，透过玻璃窗户上的倒影，辨别他们的表情。
　　倏然，高书琼杵著的拐杖一顿，咳嗽两声，眉头一皱。
　　“那阿焰现在都这样了，也没见露个麵……下次见了，你得好好教育教育那姑娘。要想进高家，丑媳妇总要见公婆的。”我一听，手一颤，手机险些从这么高的楼层滑落下去。
　　萧欢急忙安慰他：“爸，没準看到我们来了，害羞呢，年轻人脸皮薄。”
　　话刚落音，叮地一声，电梯门开了。
　　“您慢点，不著急。”萧欢将高书琼扶入电梯中，老人缓缓挪步转身，我的餘光，看到他岁月沉淀下的深深褶皱，还有他那洞穿世事的眼睛。
　　在门关上的一刹那，玻璃倒影中，有那么一刻，我竟感觉与老人四目相对，他如刀的辨别力，仿佛能够在瞬间洞悉我的身份。
　　呼……
　　高家的老妖终於走了。
　　我舒了口气，拿起手机往病房去，但见两位保鏢驻守，并不能随便进入。不过，高家训练出来的佣仆向来都很有礼貌，不会胡乱赶人走，他们见我在门口探望，主动开口询问我是否需要进去通知。
　　我透过小窗瞅见高耀在里麵给高焰捏被角，而高焰眉眼紧闭，脸也恢复了气色，想来他已经睡著了，我连忙朝保鏢们摆手，尷尬一笑：“不好意思啊，走错楼层了……”
　　说著，我又辗转回头，下了电梯。
　　回去之前，我并没有忘记我此行目的。
　　我找了主治医生询问了高焰的情况，正如高耀那小子所言，他哥味觉的确出了问题，所以才导致感受不到麵条有多难吃。

　　想想也是，正常人根本不会去吃那种又辣又甜又咸的东西，再者，听闻医生说高焰这些天胃本就有炎症，如果不是这样，他不会闹到要进医院的地步。
　　我记得高焰以前可没这么多毛病，如今在一起生活没几天，居然发现他未必像一度认為的那般强悍，相反，我竟渐渐觉得他言行举止间的平凡，反而让他整个人显得有血有肉多了。
　　冷血无情的魔鬼，也会软弱吗？
　　抱著这个疑问，我回了香茗公馆静思，几天过去，医院那边并没有再联係我，高耀也不曾再打我电话乱发脾气，我压下心底莫名忐忑的情绪，料想他应该是回了高家，这才舒缓心愫默默迎接即将到来的新年。
　　转眼已是除夕夜，这天，窗外鞭炮声不绝於耳，云东外地人早已回乡，留下来的本地居民并未泯灭庆祝的号角。
　　我不是本地人，却似早已失去归巢的困兽，困於这不属於自己的地方，甚至这里，都不能称之為家的地方。
　　炮竹声愈响，我的心愈空，空荡荡的仿佛喊一句都能听好几个来回的声响。

　　為了减轻这种因外界带来的空虚感受，我追寻过往记忆的源头，买了一些食材，鱼，芋头，青菜，腊肉……
　　年年有餘，清吉平安，全家康乐，这都是好兆头，没準能一填内心空旷。
　　一个人过除夕，麵对一大桌菜，陪伴我的，还有落地窗外夜空恣意绽放的火树银花。
　　期间，手机音响，有眾和同事他们发过来辞旧岁祝福短信，也有梅姐、席童和夏墨升分别打过来的问候电话，言犹在耳，伴著双方劈里啪啦的背景音效，我怎么也阻挡不住钻入心扉的孤独，浅嚐两口饭菜，便食髓知味，停下了筷子，端起那鲜艳透著血色的半杯红酒，自怜自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