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发一语，嘴角轻轻弯起，起身进了浴室。
　　我望著他在晨曦下更显挺拔的身影，怔怔出神……
　　高焰一大早就让高耀送我回剧组，今天有场重要的戏需要拍。
　　坐在车上，小鲜肉照旧扳著一张臭脸，我已经见怪不怪，坐在副驾驶自顾自玩手机。
　　大概安静了十来分钟，高耀冷冷问我：“你脖子上那伤，是嫣姐弄的？”
　　我心说这小子总算知道关心我了，以前我没白疼他，岂不知，待我点头，他居然幸灾乐祸笑出声来。

　　“真是恶有恶报啊！”
　　我瞪他一眼：“看姐姐我受伤，你就那么爽？”
　　“是啊！特爽！”他嘴角讥誚，边嘲讽我，“嘖嘖，真不知你哪来的脸，当小三儿就罢了，还敢去微博里挑衅正牌，你这种货色，配吗？”
　　“是我被欺负噯！我吃亏了，还不能发泄？”我翻了个白眼，实在不懂高耀為什么会那么护著慕嫣。
　　上次慕嫣借送长裙，这小子不知情，话说回来，也算间接阴了他一把，他居然不长记性。
　　我威胁他：“身為我的助理，这是第二次胳膊肘往外拐了，别让我看到第三次，不然，你的保证书，我一定上交你哥。”
　　“你！”他突然踩了脚刹车，两人颠簸了下，又继续往前开。他气得脸都涨红了，说，“你答应不给我哥看的，出尔反尔，奸诈！”

　　“我是答应了啊，但决定权在你那。隻要你不犯错，这保证书自然不会到高总手里！”
　　他咬牙切齿：“真没见过你这种无耻之徒。”
　　“对你这样的毛头孩子，自然要无耻点。”我一脸得意。
　　他愤懣得说不出话，这一路，都在我胜利的口哨声中度过，而高耀显然是被我气坏了。
　　然而，我的心却在这样的情况下，越发不忿。

　　慕嫣明明和高焰离婚了，臭小子凭什么还要护著她？难道我就那么讨厌？
　　心思一转，我决定这几天赶紧去见冯笑笑。
　　想到做到，回到剧组拍了三天戏，恰好得空，我借口回云东跑场通告，梅姐偷偷带我去探监。
　　冯笑笑坐在长桌那端，形如枯槁、骨瘦如柴，说话慢慢吞吞，如果不是她依旧慧眼如炬，我都快认不出她了。
　　想起昔日她神采飞扬，好与人争辩，常年担任校队辩论组1号辩手，言辞刻薄又严谨，时常在国际辩论大赛上碾压群雄，全校找不出一个能在嘴皮子上赢她的对手，全国好像也没有。

　　那时候，她作為云大法学係奇女子，未毕业就有人给她官司拜托她上法庭辩护，多数赢得漂亮，哪怕少数输了，也是她觉得请自己打官司的人罪孽过於深重，不想违背良心。
　　但就是这么一个极為好胜好强又懂法的她，进了监狱，引起一番唏嘘感慨……
　　狭小的探监空间里，隔著铁栅栏，冯笑笑打量我，也没认出我来。
　　我明白她的疑惑，纵然梅姐提前探监告诉过她我会抽时间过来，我这张脸呈现在她眼前，也没法给她任何的熟悉感。
　　其实这很正常。
　　有时候我照镜子，看著这张妖而不媚的脸，都会想半天我到底是谁。
　　陌生得就像，我可悲的记忆被灌输在另外一具可怜的身体里，灵魂不得不受我仇恨折磨，行动不得不受我控製。所以我见到冯笑笑，更是產生了前生今世的错觉。
　　那一段值得回忆的青葱年岁，已经遥远似悬掛在夜幕当空的月亮，散发著朦朧凄美的清辉。纵然想挽留一缕，但伸手的瞬间，却发现留在手心的，不过是一缕黯淡阴影。
　　我们都回不去了，坐在我麵前的是囚徒冯笑笑，坐在她麵前的是艺人何好，怎么都像无任何交集的两个人，如果没有经历过共同的回忆，怎么也没法激起共情……
　　我跟冯笑笑介绍自己。
　　“我叫何好，如何的何，和好的好。”
　　她诧异地看著我，原本瘦削的脸，绽放出一丝光彩，瞪大的眼珠仿若要从凹陷的青眼窝里蹦出来。

　　对“何好”的解说词，我相信她还记得我们初见时的场景。
　　大约看了一分多钟，冯笑笑的瞳孔慢慢收缩，表情倒是呈现出熟悉的灿烂华彩，可语言，已经变得有些吃力。
　　可想而知，这一年多来她所经历，必定十分之恐怖。
　　她说：“我是冯笑笑，冯梦龙的冯，兰陵笑笑生的笑笑。”
　　听她自我介绍，仿佛回到那辆自靖城开往云东的火车上。
　　我喉咙酸痛，边哽咽边笑著问她：“冯梦龙是谁啊？”
　　“明代《醒世恒言》的作者。”
　　“兰陵笑笑生又是谁啊？”
　　“《金瓶梅》的作者。”
　　“你真黄。”我笑她。
　　“你文盲。”她笑我。
　　笑著笑著，鼻尖也跟著酸楚，眼眶里的泪，不听使唤从双颊滑落……

　　这是很多年前，我们初相识的对话，是友谊的源点。
　　我以為我不再会為女人间脆弱得不堪一击的“友情”哭泣，我也以為，我选择用另一个身份回来复仇，就不会再触碰那些美好记忆，没想到，看见冯笑笑此番际遇，我发现，不管怎么摆脱以前那个“何好”的身份，不管是换脸，还是重塑声带，我还是我。
　　会心软，会心疼，会感慨，会愤世不公，还会有不切实际的想法……如果时光倒流，我们都不认识高焰和慕嫣，或许……或许……我们两个会平平安安过往这一生……
　　而如今，已是另外一番光景，我们，都不再是我们，但又好像，我们还是我们。
　　“你终於回来了……”她闪著泪光看我，语气淡淡的，却隐隐颤抖。
　　一句稀鬆平常的陈述句，抵过多少粉饰雕琢的甜言蜜语。

　　冯笑笑骨子里还是那个冯笑笑，最擅长用语言攻击人，也擅长用语言感染人。
　　好似我不过远游了一场，好似她已等待我多年，好似，一切都不过一场梦。
　　我微笑頷首，眼眶里颤动的热泪愈发迷蒙，已经分不清是笑，还是哭。
　　我打趣她：“你这话，好像知道我会回来一样。”
　　冯笑笑仰起头感慨万千：“当时DNA检测报告出来，我就知道你跟爵爷没死……”
　　“DNA？”难道……
　　我转念一想，想起梅姐那位好友免费跑腿找到的一个办案当事人，他為此提供了一些口头资料。
　　故意纵火案是五六年前的一个无头案子，火灾原因是充电宝起火，因场地是个玩具仓库，火势猛烈，其中有一男一女丧生火海，检测DNA，一个叫慕爵，一个叫何好。
　　冯笑笑说话虽不复往时利索，但神色里的傲凛不输当年：“最终报告，是我偽造的。慕嫣他们想赶尽杀绝，我不可能袖手旁观！”
　　“所以你让他们以為，我跟爵爷已经死了……”
　　冯笑笑叹气感慨：“是啊，我一直在等你回来，哪怕你不回来了，估计也可以过得很好吧，毕竟有爵爷在你身边，他会好好照顾你……对了，爵爷呢？”

　　我神情一黯：“他救我时被钢材砸中，至今昏迷未醒……”
　　“什么？”冯笑笑眉心紧皱，本就瘦得发白的脸越发苍白了。
　　我不想让她太过担心，隻能强撑著一丝信念告诉她，现在国外医疗技术成熟，有专家说他不日后就会恢复意识，冯笑笑舒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