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期：2021-08-11 10:04:45
　　（十四）争锋
　　从春到夏四五个月，北京滴雨未下，焦黄的土地咧开巨口烦躁地喘息着，树上唧鸟的叫声也有气无力，人们说这雨不来则已，来了必是狂风暴雨三天两夜，不涝不罢休。韩六儿比谁都忙都累，打水的辘轳已经接了两次绳子，井底的水还是不住往下沉，胳膊都累肿了。水车在马路上行走留下了一串串水印，他说那都是我的汗，上辈子没干好事，老天惩罚我呢。但今天早上忽然飘来了云彩，让风撩得越聚越浓，仿佛扣上了一顶锅盖，给久旱不雨的人们一丝喘气机会。

　　浦三儿交代完店里的事，骑上车直奔博文书店，洪先生半个月没露面了，他们得好好聊聊。洪先生正给客人找书，看见他到立刻凑过来，从柜台底下取出一套书，看看，我从文成书院踅摸来的，全本《彭公案》！我拿一套书换的。正打算晚上给你送过去，你鼻子灵，莫不是闻风而来？浦三儿瞥了一眼，蓝布硬壳的书匣，骨签儿别着，品相完好无损。他往里推了推，您先收着吧，眼看要下雨了，别淋湿了。我今天来想跟您能商量个事。

　　洪先生看他一脸晦气，问，怎么，什么急事跑店里找我？
　　浦三儿说，您是不是把我抖搂出去了？那个姓袁的怎会找到我店里？要没人指道儿他就是转遍四九城也摸不到我那儿呀。
　　洪先生挠挠脑门儿，不知道哇，我还想让你离他远点呢！那天要不是我，你差点把书卖给他。
　　我想您也不可能。浦三儿说，那天我不在家，听我媳妇说他知道我姓浦，翻了半天书，临走不光提起了书，还说买瓷器、印章、扇子什么的，这可就奇了怪了，贫民杂居的街巷，他怎么打听着去了？
　　洪先生说，东洋人鬼着呢，一个字一个字地抠字眼，不留神秃噜嘴他会刨根问底没完没了。那天他来也不是一个人，说不定在你后边盯了稍儿，大概就为那本书吧。至于扇子嘛，绝对是捕风捉影，他不问便罢，问了你就给他个一问三不知，反正没凭没据，你也不该他不欠他，怕什么！
　　浦三儿还在寻思，莫不是风儿从贝勒府透出去的？不会呀，他还惦记怎么弄到手呢。抽空您给问问郑掌柜，顺口搭音的，别让他闹误会。
　　洪先生点头说行，明儿晚上我就过去，有块洋表正想让他过目呢。

　　还有个事，《拳经秘要》究竟有多大的价值，您看我是留着还是出手？我老婆心里犯嘀咕，磨烦得我脑袋疼。
　　洪先生说，书没标作者、没标印社、也没价格，说明它没上过市。没有比较怎么计算价值？可贵在内容新奇，不是武术行家也没人买。好在也不贵，你留着压箱底儿吧。
　　浦三儿说，您还不知道前天晚上的事，治安处找我麻烦，搜了书店还偷了几本书。我媳妇心烦意乱，逼着我把书处理了。您也说我收的东西太多太杂，要是价值不高干脆处理得了。您接触人多，谁愿意要不亏本儿就行。但我还是不能卖外国人，尤其是的那个东洋鬼子。
　　洪先生一边应声一边找来厚蜡纸，把《彭公案》包得严严实实，用绳捆了，说你还是带回去吧，我这儿书多，不方便。浦三儿道声谢转身就走，迎面差点和塬上弘树撞个满怀，他面带微笑地深鞠一躬，浦先生，又见面了！
　　日期：2021-08-15 19:36:34
　　浦三儿连忙还礼。哦，袁先生！真巧啊，北京城方圆上百里，咱们到哪都能碰上！看来书的缘分不小，您看看我刚淘换来的《彭公案》，喜欢十块钱让给您。
　　塬上接过书放在柜台上，打开书匣，哦，窦尔敦、杨香武的侠义故事，聚文堂刊本。我已经有两个版本了，你留下将来会起价。

　　浦三儿说，嚯，你这都知道，学问不浅呀！看来中国的东西你没少赅捞，有一天中国找不到的得上你们那踅摸去！
　　藤本说，当然可以。交流，这就是交流。
　　浦三儿气不打一处来，你拿什么跟我们交流了？是不是等我们派舰队过去呀？早晚有一天咱们得调个个儿。看塬上脸色沉了下来，他也不愿意跟他逗咳嗽，夹起书匣，你慢慢交流吧，前起儿让后起儿，你里边请，我先走了。塬上却闪身拦住他去路。浦先生留步，我有事商量。
　　浦三儿说，我跟你能有什么事呀？玩交流我没那么多资本。哦，还是那本破书吧？我那朋友说什么也不想卖，你就死了心吧。
　　塬上追问，你朋友是什么人，喜欢这样的书？
　　浦三儿张嘴就来，是个剃头的，我们这儿剃头的都会按摩推拿、抻筋正骨，兴许他觉着有用。
　　塬上问，我能见见吗？请先生引荐！我会出大价钱的。

　　浦三儿笑了，我还想见见呢，可惜昨天他老家有事，全家人都回原籍了。大概明年春天还回来，你真想要就等等吧。
　　洪先生在他们身后，差点笑出声来。说，快走吧你，天要下雨了！
　　塬上依然纠缠，太不巧了。你可以跟他说，即使不卖，我复制一本也可。再见到他一定认真商量，请多多关照！
　　浦三儿连连点头，行行行，我看见他一定把话带到。您借光，我该回去了。
　　塬上把身子挡在门口。我听说浦先生国学深厚，喜欢古董，一直想专程拜访。今天见了，请先生到敝处一叙。
　　浦三儿说我哪有那功夫呀，你看这天就要下雨了，我家房漏，得回去苫苫，要不书都泡汤了。说着又往外挤，塬上还是拦挡。我也喜欢收藏，喜欢古董。最近收了些藏品，请先生帮助甄别一下。浦三儿不耐烦了，等我得了功夫再帮你看，今儿不行，实在抱歉！转身想出门，但门外两个大汉堵门站着，也不言声，门神一样盯视着他。浦三儿用手扒拉，吆喝，逼宫啊？
　　塬上固执地说，敝处不远，我有车接送，很快的，很快的！看来真走不成了。浦三儿想他是有备而来，别让他愣把我架了去。即使他摆了鸿门宴，我若不去岂不让他耻笑？于是说你诚心相邀我却之不恭，但不便久留，别耽误我正事！几个人出了门，上了路边的一辆黑色轿车。
　　洪先生狠狠地拍了下脑袋，恐怕是我招的事吧? 眼看汽车拐弯不见了，急忙对另一伙计说，我有点急事得出去一趟，掌柜的来给我告个假！洪先生出门，招呼来一辆黄包车，慌张地走了。
　　轿车开到富樱商社门外，几个人下车，浦三儿抬头看看天，已经阴云密布，噼里啪啦的掉了些雨点。塬上伸手相让：请，浦先生请！浦三儿跨进大门，感觉眼前一亮，心里不禁赞叹，好漂亮的一所宅院！大红的廊柱，雕花门窗，青石板台阶；院子里两棵高大的国槐枝繁叶茂，墙边一簇绿竹青翠挺拔，花架下安放的石桌石凳小巧雅致，周围十几盆海棠花娇羞欲滴，院落浑然一体清静幽雅，好像一座古朴的书院。穿过回廊，正房迎面是榆木擦漆的条案，上面对称摆着花瓶、掸瓶、帽桶和一个西式座钟，掸瓶里斜插着几只孔雀翎，迎门挂着飞鹤祥云的水墨画。条案前一张硬木雕花八仙桌，上刻龙顺名号，大理石云纹桌面，桌上摆着文房四宝，桌两边是太师椅，擦得锃光瓦亮。隔扇挂了两轴条幅，分别写着“远山含黛晨光似锦，骚客多情笔墨生辉”。浦三儿心说曹雪芹笔下贾政的客厅大概就这样吧？做梦都想有这么个畅亮优雅的地方，可惜呀，怎么归了东洋鬼子！他倒背两手欣赏另一侧悬挂的横幅，颜体楷书“春华秋实，曲水流觞”，引发他不尽的感慨。忽的一种失落感涌上心头，这王八蛋偷了多少好东西，相比之下自己的收藏真可谓小巫见大巫！我才是正宗的华夏子孙，心仪渴求正宗传统遗存，眼睁睁看着自家宝贝流进入倭贼的口袋，怎不叫人悲愤满怀！塬上笑眯眯地看浦三儿觊觎的眼神，像是把一只猴子拴在进笼子里，沾沾自得，再想不到浦三儿此时仇恨交加，点把火把房子烧了的心都有。他伸手向里边榻榻米房间说声请，想让浦三儿进他的书房。浦三儿摇摇头，故作一副大言不睬的模样，我还是喜欢中式家具，坐惯了。大摇大摆地坐进了太师椅。

　　塬上点点头，在旁边落了坐。浦先生还是喜欢硬木家具呀？
　　浦三儿指了指书房里的榻榻米说，坐在席上原本是中国人的传统，晋朝的时候还都坐席呢。但盘着腿，身子就得往前探，起坐挪窝儿都不舒坦。后来发现坐在凳子上人显得精神，再后来感觉坐在椅子上更能挺直了腰板儿，再再后来就演变成太师椅了，人显得安祥尊贵，大方得体。常言道人望高处走，这就是进化。人长期坐椅子，连脊梁骨都是硬的。
　　一席话说得塬上有些不自在，但依然不住点头，原来还有这么多学问！浦先生真是博闻广见呀，佩服，佩服！
　　浦三儿感到第一回合占了上风，有点飘然。说道，这都是自古沿袭下来的东西，司空见惯也没什么稀奇了。真正内涵丰富、寓意深远的是中国特有的书法艺术，点横撇捺飘洒之间真气飞扬，遣词造意中内涵丰富耐人寻味。他拍拍八仙桌，比这些死板物件强多了，虚实之间透出神韵，能让人浮想联翩意象湍飞，如飞瀑流云般活起来了。文脉哲思溶于骨血，即使我们的东西让贼偷跑了，骨子里的东西谁拿的去？

　　塬上被他说的坐立不安，吧嗒一声，手里摩梭的印章摔落在地。为缓解尴尬心态，站起身又仔细地观看墙上的书法，似有所悟地说，吆西，看来我还真要拜先生为师呀！
　　浦三儿说，你拜我为师也没用。自家的东西有自家的品味，就像西洋的大壳帽，他觉得美，我看就是猴顶灯，说什么也没我们的貂皮小帽舒服顺眼。还有贵国的趿拉板，穿起来舒服么，呱嗒呱嗒还吵人。
　　习俗，这是我们的传统，也是应天时得地利最适用的，觉得舒展放松呢。塬上解释，中国上古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