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渊发现她有卖惨的本事。一边说一边用大眼睛看他,直勾勾的,就跟一切都是他害的似的。
他尽量无视。这宅子里已经没有吃的了,他就算挖地三尺也找不出能喂她的东西。
裴渊对她的过往不感兴趣,但她既然到了他的地盘里来,他觉得总该把底细了解清楚。
“你今年多大?”他问,“可有名姓?”
女童继续吃东西,道:“我八岁,名叫云儿。”她抬头看乌压压的天,指了指,“就是天上的云朵的那个云。”
裴渊尽量耐住性子,“我是问你姓甚名谁。”
“哦,姓常,叫常晚云,父亲和母亲叫我云儿。”
常晚云?裴渊伸出一根手指,在案上比划:“是这么写的?”
她眨眨眼:“我不识字,阿兄说是就是吧。”
倒是随意,裴渊接着问:“你的父母何在?你怎么一个人?”
提到父母,常晚云的目光黯淡下来。
她低声道:“乡里出了大疫,我父亲死了,后来,我母亲也死了。父母死前曾说,已将我托付于一文姓友人,让我务必等他来接。可我等了一个月也没等到。眼看米缸都见底了,周围乡邻也几乎没有了活人,就自己走了出来。”
原来是个孤儿。这等乱世,跟她遭遇相似的人,到处都是。搞不好她父母的友人也死于非命了。
裴渊神色不改,道:“你有何打算?离开之后,往何处去?”
晚云想了想,道:“去城里。我有手有脚,可以给人当帮工。”
裴渊没接话,只微微颔首。
他并非不辨五谷、不知疾苦的纨绔。外面的世界如何,他清楚得很。
这般世道,她这样的孤儿出路不多,能自食其力养活自己就已经算极好。
她看着年纪不大,却还有点想法,至少知道该如何去谋生。裴渊想。
“既如此,你昨日怎会到这山中来?”他问,“为何不到城里去?”
“我本来是想去城里。”晚云撇撇嘴角,“我跟着一家同乡逃难出来,他们昨日带着我进山,说山里有吃的,夜里带我在一处破庙宿下。我睡一觉,半夜醒来,他们却不见了,我跑出去找他们,不料却遇到了狼……”
裴渊听着,心里已经明白了几分。这家同乡,大约就是嫌她累赘,故意将她遗弃在这山中。
晚云似乎不想谈太多自己的事,说了几句之后,好奇地看向裴渊:“阿兄呢?阿兄叫什么名字?为何一个人住在这深山的宅子里?阿兄真厉害,三拳两脚就将狼群杀退了,比戏里演的还厉害!”
这语气里满满的都是恭维。
裴渊不是傻子,知道她这样奉承自己,八成还是想留下来。毕竟这地方又安全又能吃饱肚子,别处很难找。
果然,过了一会,她说出了自己的目的。
“阿兄,你真的不缺婢女么?我真的什么都会做……”
说这话的时候,她望着裴渊,眼睛睁得定定的,似小心翼翼,又似祈求。
他平静地挪开视线:“我不缺婢女。”
晚云望着他,抿抿唇。
少顷,她轻轻地“嗯”一声,小脑袋再度垂下。
雨一直在下。
裴渊回在屋里看书。读书练功填满了他的生活。起初确实枯燥,可山中什么也没有,被逼如此。后来日复一日,他渐渐习惯枯坐,书中的万千世界成了他唯一的慰藉。他惜书、爱书,对读书孜孜不倦,一旦开始就是大半天。
可今日又有不同,外头的动静叫他分神。
尤其察觉到窗边的光有些变幻。抬头,发觉那只梳着总角的脑袋正在窗外晃。
四目相对,晚云仿佛心虚,即刻道:“阿兄方才说,我可待雨停了再走,可雨还不曾停……”
裴渊不置一词,收回目光继续看书。
“阿兄,”过了一会儿,她踮起脚,双手搭在窗台上,小声道,“等雨停了,我一定会走的,不扰你。”
裴渊没有抬眼,只淡淡“嗯”一声。
她说到做到,此后许久当真没有再扰。
等裴渊再度听到屋子外的动静,抬眼看去,却见是六儿。
“小人来迟了,公子莫怪!”他风尘仆仆地走进来。
见到六儿,裴渊有些诧异。
“你不曾叫门,如何进来的?”他问。
“自是从院门进来的。”六儿一边将食盒放在案上一边答道,“公子也真是,院门竟然不曾上闩,我一推就开了。这可是大忌,宅中只有公子一人,若是有歹人或野兽偷溜进来可还了得……”
裴渊怔忡片刻,再看向窗外,这才发现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了。
六儿还在唠叨着,忽而见裴渊突然起身,一语不发地快步走了出去。
那个叫常晚云的丫头真的离开了。
裴渊在宅子里找了一遍,到处都没有她的踪影。
包括她宿过的屋子,用过的浴房,到处干干净净,仿佛从来不曾有别人来过。
——等雨停了,我一定会走的,不扰你……
他想起她方才说过的话,想起她垫着脚趴在窗台上小心心翼翼的模样。
竟是连招呼都不打就消失了。
裴渊望着院墙外铅灰的天空,有些啼笑皆非。
重新坐回到书房的案前,窗外,春风中莺啼声声,高低婉转。
六儿如往常一般,送饭来,顺便将宅子里里外外打扫干净。
收拾裴渊的书房时,他照例唠唠叨叨,说着外面的事。
裴渊翻着书,发现自己总在走神。
并非是因为六儿太吵,而是他的目光总忍不住瞥向案上的那把短刀。
是那丫头的。
它的确十分短小,只有裴渊的巴掌那么长,仿佛一件专门为孩童打造出来的玩具。裴渊想不出来,它除了削削果皮,还能用来做什么。
他对它没有兴趣,甚至从刀鞘里抽出刀刃来看一看的兴趣也没有。
裴渊原本打算着,在她走的时候把这东西还给她。
毕竟这等物什,他留下无用不说,若被人知道他费劲救人就换来这么个报酬,他的脸都要丢尽了。
只是不想那丫头的动作竟这样快,连招呼都不打就消失了。
——可以给阿兄,但绝不换钱……
她昂着脑袋,仿佛交给他的是一件无价之宝。
那张小脸,前一瞬还写满了哀求,后一瞬,却是全然的倔强。离开的时候,也那样的干脆,说到做到。
蓦地,裴渊想到了自己。
“……这世道当真惨淡。”六儿一边擦着书架一边喋喋不休,“小人昨日入了一趟城,到处是流民。附近州郡都在打仗,逃难的全涌到这边来了,还带来了瘟疫,每日抬出城外去的尸首都有上千,不是饿死就是病死,啧啧……”
裴渊听到这话,瞥了他一眼。
“你不是识得许多城中的富户?”他说,“他们家中,可有招工要婢女的?”
六儿不曾料想裴渊会突然问出这样没头没尾的话来,一愣,笑了笑:“公子这可是说笑,当下城中,哪里还有招工一说。流民那么多,若要找婢女,招工做甚。但凡出门喊上一声,多的是人要将自家女儿送过去的,不必给钱,只要愿意给一口吃的,就卖死契。就算是这样,磕破头人家也未必愿意收。当下这世道,疫病流行,哪家人还敢轻易收外人进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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