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冼做思量状,心里头却发虚。
都督府中本有州学。每至岁末,博士点了二十个学生帮忙誊抄。可他嫌学生们手上功夫太慢,字形杂乱,便托了友人从外头请了个手脚麻利的少年。
那少年眷抄的功夫了得,还说不用工钱,纯当历练。这当然正中张冼下怀,于是毫不犹豫地笑纳了。
可都督府这样的地方,所卷宗文书都算机要,以前从没有过从外头找人眷抄的先例,若有人告到府尹那里……
张冼目光一闪,笑了笑:“陈参军说的是阿晚?他是仁济堂主事老方的外甥,刚从洛阳来省亲,帮衬一两日。医药一门庞杂,我寻思着还是找个懂行的人来誊抄才是妥当。”
说着,他觑了觑陈汝明的脸色,又道:“有方主事作保,谁还信不过?我想府尹也是信得过的。”
果然,听到仁济堂的名号,陈汝明无言以对。
仁济堂区区一家药堂,却是殷朝第一商号,总堂在东都洛阳。
它根基之巨,没人说得准。据传闻,它旗下有五百分号,遍布大江南北;还有三十二路镖局,上百路商队,门人数以万计。至于武林江湖上的显赫地位,听坊间传闻,也是数一数二的大派。说黑白通吃也不为过。
陈汝明身为凉州都督府的户曹,管着河西诸州的户籍银饷,对官府的进项了如指掌。
有一件事,他很清楚。
在河西,仁济堂每年光是上缴的税钱就占了所有商号的一半,更不必说每年进贡的药品,以及低价卖给官府的军用、官用药材。
一边给官府赚钱、还一边省钱,这样的商号谁不爱?
仁济堂的好处还不仅如此。堂中几位大主事通常兼任各地商会会长,关系灵活,触手很长,通过仁济堂的关系去采买任意物资,价格更低,质优量大,于官府而言省心省力。主事们通常都被都督府、刺史府奉为座上宾,在当地很有威望。
方主事的外甥?陈汝明打量着张冼,垂眸浅笑。跟老方拉关系,怎么能少得了他户曹呢?
他点点头:“方主事的人自然是信得过的。想我昨夜走的晚,见书斋还有人挑灯,便过去看,只余他一人勤勉誊抄,是个好苗子。我也不欲辱没,就是……”他鸡贼地笑了笑,“若医药一门誊抄完,还是将人借我户曹一用,毕竟府尹那边今日还来催不是?”
府尹两字咬得尤其清晰。
老狐狸。
张冼往书斋去的时候,脸色阴沉的很,心里头早把陈汝明骂了十万八千遍。
再过三五天,他功曹完事,就让阿晚去帮夫人写帖子。年后家中大朗将娶妻,家里大小事务还需个识字的人帮忙,他早把阿晚的活计安排到了年后,一切都计算井井有条……如今不幸被陈汝明横插一脚,张冼心里头跟压了块石头似的。
张冼负手走入书斋,学生们顿时噤声,假做奋笔疾书的模样。张冼不是博士,不好训斥什么。只在角落寻到了少年的踪影。
直楞窗透着些许天光,隐隐约约投在少年白皙的脸上。
他素来安静,不与周遭多语。张冼原本以为他生性腼腆,后来发现却不是。他专注时是极专注,心无旁骛地抄上一整日也不成问题。不做事时,待人接物不卑不亢,礼数周全,有超脱同龄人的沉稳。
这时,阿晚不知看到什么,掩嘴轻笑。
“笑什么?”张冼撩袍落座在一旁。
阿晚赶紧敛了笑意,正身做礼。
张冼道不必拘束,探头看向阿晚手上的卷宗。
只见那是一个药方,上面记录着府尹曾于孟夏染风寒,从府库中取朴消、牡丹、当归、大黄、桃仁、厚朴、桔梗、人参、赤芍、茯苓、桂心、甘草、牛膝、橘皮、父子、?虫、水蛭等十七味药材。
张冼看卷上字并无错漏,问:“怎么了?”
“字没问题。”阿晚讪讪,“只是此方名为‘久不产三十者方’,是妇人用的……”
张冼明白过来,忍不住噗嗤一笑,方才的阴霾一扫而空。
此事不难解。府尹杜襄子嗣困难是公开的秘密,偶尔中饱私囊、给自家夫人补补身子也不是问题。只是用风寒的名义开妇人方,未必太猥琐了些。
若不是仁济堂弟子来眷抄,他们也都会蒙在鼓里。
张冼清了清嗓音,叮嘱道:“这些文书都是密档,不得妄议。”
阿晚忙道:“在下明白。”
张冼接着又将他抄眷的那些文书翻了翻,看着纸上清秀的字迹,只觉赏心悦目。
可惜这少年是仁济堂的人,否则这等好字,若去赴考,随便也是个秀才。
“你可知,这凉州都督府的都督?”观赏片刻,张冼忽而道。
阿晚顿了顿,笔尖在纸上晕出一滩墨。
“不知。”他摇头。
张冼笑道:“是九殿下齐王,等他哪日来了,我寻时机让你拜见。即便领不了公职,能入亲王府做事也不赖。”
阿晚“哦”了一声:“我听闻都督府都是亲王们遥领的职,并不真正来。”
张冼摇头,“其他府大多是这么着,但我等不同。凉州府东指京师,西达戎番,乃军事要冲。殿下又领了河西道行军总管的衔,为大将军,咱们地界上尽是军府。这么几重关系,殿下省不了每年来几趟。”
阿晚捻了捻纸上的凉州二字,微微一笑:“都督原来还领军衔,听起来很威风。”
“可不是。”张冼手扣案几,“殿下两年前在北地以二百越骑奇袭北戎牙帐,助大军收复北地,被加封了凉州都督和河西道行军总管。”说罢眸光一闪,问:“你知道过去谁才有这荣誉么?”
那眼神颇有几分八卦的意味。阿晚忍住笑,垂眸说“不知。”
张冼左右张望,低声道,“自然是太子殿下。太子当年随圣人南征北战,领了头一份功劳。可如今看,齐王殿下军功更甚,恩宠可想而知。所以啊,你得把握机会。”
阿晚自然要谢张冼,而后又不得不再强调,他只想安稳做个医家弟子。
张冼无奈地摇摇头。转念一想,这孩子毕竟才十六岁,不懂前程。日后慢慢劝就是了,没有人是不爱仕途的。
他将新送来的卷宗交给阿晚,吩咐一二。却发现眼力越发吃力,天色忽而暗沉,学生惊呼:“下雪了!”
两人同时望去,风雪说来就来,夹着些许冰渣子,砸得屋顶啪啪作响,张冼站起身,拂了拂衣角,吩咐道:“风雪来了,回家去吧!明日再抄。”
阿晚摇摇头:“张参军先去,我再等等。出门时舅父叮嘱过了,若今日大雪,等铺子落了栅再派人来接我。”
眼看着风雪越来越大,张冼走了,当值公廨三三两两地下值,学生见了,也纷纷离去,只余阿晚一人。
他拨弄灯芯,挑亮灯火,目光又落在卷宗上。
张冼新送来的是都督府点卯的卯册,册上头一个名字就是齐王裴渊。都督无需点卯,但卯册上记录了他在府的时间。
阿晚起了兴致,一个个地数。从年后开印起数到仲冬,齐王在府天数竟然超百日。看来张冼所言不虚。
他不由得苦笑。即便是这样,他还是跟齐王擦肩而过。到凉州半个月了,竟然正好碰上了齐王回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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