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师父是这样,师伯也这样。
一来二去,倒是养成了她和师兄的好脾气,伸手不打笑脸人,万般只作耳边风。
“师伯说的是,”晚云笑眯眯地将一块肉夹到方庆碗里,“我过两天就滚。”
一脸油滑相,也不知自己那师弟平日是如何教导的,当年明明是个纯洁无瑕的孩子……方庆痛心疾首。
他放下筷子,长长地叹口气。
“晚云啊,”他语重心长,“师伯是老了,可有些话,你切莫嫌烦。”
晚云眼皮子跳了一下。她知道,这是长篇教诲的前奏。
“岂敢。”她继续赔笑,“弟子洗耳恭听。”
“想当年,你才入门时,三天两头想逃跑,你师父亲自看着你、开导你,门中事务一概甩手。老天哪,那时候堂里一个月新开五家铺子,人手、钱财、货品统统得有人盯着、操持着,你师父就怕你出事,连你十二岁的师兄都使唤上了,就是不敢撒开你。”
又是这些,晚云揉了揉鼻子。当年她师父确实为了她,把担子都撂给诸位师叔伯。这些长辈们不敢责备掌门,就三不五时揪着她念叨。这不,都叨念八年了,看来当年的伤害挺深的。
方庆沉沉叹息:“好不容你把你拉扯大,就剩成婚这道大坎了。不瞒你说,你师父早两年就同我商量了,寻思着给你找怎样的人家,置办多少嫁妆。你有仁济堂做娘家,夫家不必太了得,就求一个平顺;但也不能是小门小户,不能叫你被人瞧不起。这里头的拿捏权衡,你师父都给考虑通透了。”
方庆洋洋洒洒说了一通,正当晚云觉得耳朵茧皮又厚了,忽而听他话锋一转:“可你偏偏打了齐王的主意。你师父,人家敬他是圣人的挚友和医师,尊他一声’医圣’,可我等仁济堂的人,与王公贵胄终究并非一路。你若是对齐王有攀附之心,师伯劝你趁早收了。”
晚云怔了怔。攀附?原来是要说这个。
她指着自己,问:“在师伯眼里,我是那样醉心名利的人?”
方庆微微蹙眉:“名还未领教,利不是实打实的么?你和你师兄,谁的算盘打得更好,不是小时候就见分晓了?”
说到这个,晚云忍不住打岔,“那为啥师父只挑师兄去做采买,我只能在堂里看看病抓抓药?”
方庆冷笑:“又不是重利的人就擅长做生意,得靠脑子。”
晚云被膈应得猝不及防,识趣地清了清嗓音,回到正题:“总之师伯想多了,我说是来看看,就是来看看,绝无贰心。”
方庆哼了哼,全然不相信。
晚云努力解释:“都这么多年没见了,他记不记得我还另说,我能有什么心思?就是圆小时候的念想。看看他过的好不好。他自小有头疾,师父说一辈子也好不了。我担心这个,想看他是怎么治的,要是治好了我学学不也挺好的?”
想学着治头疾,还有谁比你师父更懂?方庆心道。
他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多说无益,这师侄女在人前知情识礼,人后却是个鬼精,他这老骨头斗不过。
与她对视片刻,方庆决定先放过自己,且观后效,淡淡道:“吃菜。”
夜里,门外刮起风来。
晚云躺在榻上,头枕着胳膊,睁着眼望着上方的屋梁。
方庆刚才说的话似乎仍然在耳边飘着。
想赶她走?晚云弯弯唇角,天真。
她好不容易来到凉州一趟,在都督府里白干活这么多天,就是为了见到他。如今连话都还没说上,岂有就要走的道理?
她晃了晃二郎腿。
不由得想到在都督府里的那短暂一瞥,心头一阵发热。
八年过去,他长成了一个俊伟的青年。
就像在各种传言中听到那样,如疾风掠过,却可教人一眼万年。
晚云津津有味地想着,竟不禁有些自豪。为阿兄,也为自己。
终于找着阿兄了,她开心地低语。
当年师父文谦将她带离山居,去了东都。
她找不到回去的路,她甚至不知道他到底是谁。他只是“阿兄”。
师父自然知道他是谁,但那狡猾的老头,每当她问起此事,总是一脸高深地左右言他。
被问烦了,他就说,等她的医术达到了他的一半,就告诉她。
她小时候认死理,居然信以为真。后来越是努力,越是知道她师父的一半有多难。
一年又一年,她在自己院子里为他种下的一棵桃树,也开了一春又一春。
晚云每次看到那满树的花朵,都会想起他。
在那深山的宅院里,少年站在桃树下,替她折下一枝花来。树枝颤动,他的肩膀上落了星星点点的花瓣。
那身影,干净而轻盈,仿佛朗夜里的一抹月光。
晚云刚入仁济堂时,师伯方庆热衷算卦,曾给她问了一卦,说她命带煞气,及笄不可早于十七岁,成婚亦然。
此事师父后来一直不提,晚云以为他都忘了。直到三个月前,文谦带着晚云和师兄去广陵,在宅子举宴,请了好些世交,以及他们未定亲的儿子。
“眼看着你快十七,该考虑终身大事了。这些小郎都是现成的,家境优渥,门当户对。你看中了谁,师父就为你去说道。”他大方地对晚云说,仿佛谈论的不过是点菜。
终于到了这个时候,晚云也就不再客气,重新提起旧事。
“师父瞧阿兄可还行?他当年才十三就已是十分英俊,现在应该更不会差。我是不知师父为何一直不待见人家,莫不是因为他住在山里,师父看不上?”晚云大言不惭,“我实话实说,反正我有医术傍身,不愁没饭吃,不介意白养他。要是阿兄愿意,招上门来当赘婿岂不更好?师父还能天天见着我,岂非三全其美?”
晚云的笑美滋滋。
她师父的脸却似被雷劈了一样,要多黑有多黑。
彼时,师兄王阳悠悠地打着扇子在一旁幸灾乐祸:“师父,师妹是个情种。”
“情种个屁!”
师兄妹二人生平第一次听到师父骂粗口,很是震惊。
总之,当一切超出了师父的掌控范围,阿兄的身份也终于浮出水面。
晚云没想到啊,原本以为是块小石头,还说要包养人家,等水落石出,下面竟然是座泰山!
晚云仰面躺在床上,只微微忆起当时,还能想起当时的震惊,以及……
兴奋。
她心心念念的阿兄,就是当朝皇帝的九皇子,大名鼎鼎的齐王裴渊。
——“帝王家深得似海一般,就算齐王对你有意,你万万碰不得。”文谦语重心长,“为师多年来不曾告诉你,便是为了将你护着,免受他们打扰。”
是我要打扰他们,又不是他们打扰我。
晚云心想,又不禁忆起阿兄,愈发觉得他形象高大。
窗外西风猛烈,雪花狂乱,不知是哪间屋子的门没关严实,打的扑扑作响。有家人小跑着入了后院,重新将门关上,一颗烦躁的心才渐渐宁息。
晚云没有骗师伯,她确实想看看阿兄好不好。
师父说,阿兄的母亲怀胎时曾中剧毒。人是救活了,可那之后他阿娘就疯了,阿兄也因为胎毒,从小患头疾,纵然是师父这等医术高明的医者也束手无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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