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多久,尹追领亲卫送来换洗的衣物和浴汤。
晚云知道他要洗漱,叮嘱“伤口切不可沾水”,起身出去。
月朗星稀。
晚云在站在厢房的院子里吹风。
刚才,她又不自觉地说了那句话,问他,自己能不能留在他身边?
结果和八年前一模一样。他拒绝了。
心中有些惆怅。晚云望着天空,觉得自己走这一趟,似乎又回到了原点。
虽然早知道他一旦下了决心,就不会改变。但晚云还是觉得鼻子酸酸的。
没多久,房门开了,裴渊已穿戴整齐走了出来。
晚云没想到那么快,赶紧用袖子胡乱擦干眼泪,问:“阿兄好了?”
裴渊顿了顿,踱步过来,说:“我还需议事。屋里的浴汤我没用,你自去用,案上的饭菜吃完就早点歇息。”
她诧异地抬头,在月色中可见微红的泪眼:“阿兄呢?”
“我无碍。”裴渊拍拍她的肩头,“安心去,无人会扰你。”
晚云犹豫着进屋,只听裴渊对亲卫令道:“都去用膳吧,歇半个时辰再回来。”
半个时辰。她心头一暖,不由破涕为笑。
屋子中间放着个浴桶,袅袅地冒出热气。她仔细地栓上门,又灭了两盏灯,确认窗楞都合上了,才小心翼翼地褪下衣物,踩入温暖的热水里。
她舒坦地喟叹一声,不自觉地眯起双眼,露出个傻笑。
在边陲,洗澡是个奢侈。普通卫士可能一整冬也洗不上一两次。得等开春了,河水消融,才能痛痛快快地洗。
纵然是将军们,也不能想洗就洗。至少和谢攸宁从凉州到玉门关的这一路上,也只在瓜州洗过一回。
晚云趴在浴桶边上,看着案上满满的食物,又体会了一回悲喜两重天。刚才还哭哭啼啼,现在只一心觉得,阿兄真好。
裴渊议事到深夜才回。
他满腹心事地推开房门,却看见如豆的灯光下,晚云蜷缩在榻上,睡着了。
裴渊将房门掩上,问亲卫:“方才吩咐的厢房可备下了?”
亲卫回:“已经备下,常郎说等殿下回来再去。”
裴渊了然。
再回屋里,晚云听见响动,倏尔惊醒,一双眼睛看向他。
“梦魇了?”他关上门,撩了袍子坐在榻前。
晚云揉了揉眼睛,低低地嗯了一声:“梦见了今天被我刺死的那人。”
裴渊明白过来。
他就知道不能这么早过去。
第一次杀人的滋味不好受。别说是她,就是他本人也难受过许久。那还是小时候,在前朝宫中为质时……
“梦见什么了?”裴渊将自己从思绪中抽回,问道。
“也不是梦见,该是想起了。”晚云起身,抱着双膝,徐徐说道:“今天我落马后,躺在地上装死。我是知道心脏的位置,也知道要多大的力道才能毙命。那时,我都盘算好了,可下刀的一瞬间却下意识地刺偏了。我慌了神,又刺了几刀,全都没有刺中。他流了很多血,却死不了,倒在地上很痛苦。他兴许知道我在玉门关整理药材的事,知道我师出医家,求我救他,他不停哀求,叫我好人。可我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他去了。”
晚云的话大大出乎裴渊的意料。他万万没想到中间还有这一出。她不仅年纪小,还是个大夫,让她去杀人何其残忍。
他摸摸她的脑袋,开解道:“云儿,这世上的对错并无绝对。你痛苦,因为你是个治病救人的大夫,有非救不可的理由;我不痛苦,因为我是个将军,我亦有非杀不可的道理。你不是不救他,而是你选择了帮我,所以你只有杀了他。”
晚云下巴垫在膝头上,细细思量他的话。
裴渊继续说:“战场乃修罗之地,这便是为何我不能把你留在身边。我不仅会担心你受伤,还会担心你痛苦。”
听罢,晚云沉默良久,终于点点头。
明日就要前往沙州,她又陷入了八年前的痛苦。
她眼巴巴地注视他,问:“等战事结束了,我还能再见阿兄么?”
裴渊失笑:“你忘了我给你的玉佩?”
她从怀里掏出来,用手指捻了捻“子靖”二字,心情轻松些了:“知道了,我在沙州等阿兄凯旋。”
裴渊怔了怔。南征北战这么多年,似乎还是第一回听到有人这么说。
晚云拂了拂衣角,站起身来,从衣领里掏啊掏,掏出好几个小纸包,笑道:“这是我从师父那儿偷来的。上好的金创药,只进贡宫里,买不到的。”她说罢,忽而面露狭促,“当然了,阿兄也用不着买,只是我猜阿兄走的急,并未随身携带。”
裴渊露出些许笑意:“既然贡品,便只有父皇赏赐才有,反正我没有。”
晚云“啊”了一声,问道:“阿兄的父亲那样小气么?没关系,阿兄有我,等我回洛阳给你多偷些。”
裴渊忍俊不禁。她口中的他的父亲,仿佛不是高高在上的皇帝,只是寻常人的长辈。
他笑起来总是那样好看,晚云看着,不由得微微脸红。
“阿兄别笑话我。”她说,“师父的好东西都藏着掖着,若不用偷的,根本拿不着。”
她显然会错了他的意。可无关紧要。他头一回想,文公将这丫头带大兴许不容易。
“去歇息吧,”裴渊摸摸她的头,温声道,“今日你也累了,我这边无事,你不必担心。”
晚云乖乖地应了,回屋去睡。
临走了,她又顿住脚步,说:“阿兄要对自己好些。我知道阿兄不怕疼,可是那毕竟是伤,得好好治。”
她的眸色在晦暗中并不清晰,可轻柔的话语落在他心坎里,似润物无声般化开,总让他想起山居的过往。
裴渊止住思绪,不做细想,催她赶紧去歇息。
晚云只睡了一小会儿。
她在仁济堂早就养成了早起的习惯,卯时一到必定穿戴整齐到达堂里。
寒风料峭,她紧了紧氅衣出门。
裴渊的房门开着,亲卫在屋子里收拾细软,而裴渊却不见人影。
打听之下才知道,裴渊一个时辰前被请去议事堂了。
她嘟囔着:“那才睡了多久啊?”
亲卫苦笑:“殿下一夜未眠。才处理完公文正在躺下,就被叫走了。”
晚云正打算去官署看看,裴渊却急匆匆地回来了。
他吩咐亲卫准备出发,将晚云叫到了屋子里,三言两语说:“瓜州要起战事,我需前去解围,你留在此处。”
晚云诧异:“怎么突然……是叛军来了?”
裴渊点头。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有些着急:“阿兄要去多久?”
“快则四五天,慢则半个月。”他沉声叮嘱道:“我接下来说的话你务必记住。把你留在阳关只是迫不得已。此处亦不安全,玉门关也不安全,战事随时打响,届时兵荒马乱,城守亦顾不上你。但你别慌,立刻马厩找你的马,折返上次的荒村再往正南五十里,有一处叫做尧村的村落,你去那里藏身,我自会找人接应你。”
裴渊强迫她复述一遍,她连忙点头。
“云儿。”他的手搭在她的双肩,目光灼灼地看她:“答应我,无论遇到何事都不可怯懦,平安回洛阳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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