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铜时代的终结战争》
第56节

作者: 潇水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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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嫪毐的五瓣尸体,好像一只海星,载于马车,在咸阳城内传示,这是他最后一次向群众展示自己的人体艺术,许多人凑向前来“check it out”,特别是对于传说中最伟大的部分。这个原本快活的市井小青年,放着好好的市井小生活不过,非要替上流社会操心,终于死而不得其所了。
  受其连累,嫪毐的父族、母族、妻子一族(三族)都被杀光了。嫪毐的门客,多数当了劳改犯,每天带着枷去修城墙、锯木头、吃盒饭。嫪毐的班底中,首要分子有二十人被枭首,其中包括咸阳市长(内史)、组织部副部长(中大夫令)、王宫警备司令(卫尉),还有佐弋。“佐弋”是陪伴君王打猎的武士部队的统领,这是一个现代所没有的官,类似戴维营营长吧。受嫪毐一案牵连,亲嫪毐者被流放四川的达四千余家。嫪毐势力,被一个秋字扫荡得空空如也。

  至于邯郸姬,秦王政在盛怒之下坚信她间接或直接参与了嫪毐叛乱,把她驱赶出咸阳城,迁入老祖宗的雍城反省。后来,有二十七个不知深浅的进谏者要求遣返母后,秦王政毫不犹豫地把他们当作叛党党羽处死了,尸体摊在咸阳宫门外晾着。直到第二十八位的“茅焦”同志让人扛着寿衣也来进谏了。茅焦说秦王政不孝,有桀纣之行;虐待老妈,国际影响不好!恐诸侯闻之,由此背秦也。

  秦王政方才醒悟,宽释了邯郸姬。为了照顾国际影响,秦王政还特意亲自去迎接哩。
  但是,老的能饶,小的却难免:嫪毐和邯郸姬不幸所生的两个小孩,都被装在布囊里,用棍子扑杀了。九月的咸阳,秋风一片肃杀。史书上说,这一年的秋九月非常寒冷,路有冻死者,真是让人有大限来临之叹。而Terminator秦王政,也就正是在这样的肃杀寒冷的背景下走上历史舞台,操起他那鞭策宇内的长鞭。
  顺便说一句,电视剧上叫他嬴政是不对的。当时的中国人有很多种姓,但有一种姓,属于一整个家族的徽记,比如周天子姬姓、齐国姜姓。这种姓,不能挂在某个具体人的名字前。所以我们可以说周王朝是姬姓国家,但不能把“姬”冠在周王族的人名前面,不能管周文王叫“姬昌”。同样,“嬴”是秦王族的姓,它属于整体王族,也不能挂在某个人名字前。所以,叫秦始皇为“嬴政”是错误的,应该叫他“秦王政”或者“始皇帝”,以及“赵政”——因为他年幼的时候是在赵国。这种意义上的族姓,后来渐渐没有了。


日期:2007-1-18 09:02:59

  五
  驾驭秦国马车的四个驾驶员,嫪毐、邯郸姬已经被解除驾照了,接下来就是吕不韦了。
  吕不韦确实数有大功于秦国。在他为相的十二年中,先是铲平周天子的残余王族势力,接着任用大将蒙骜(此人在前年——公元前240年死了)、王翦攻取赵魏韩百余座城池,先后在中原建立三川郡、东郡,控制豫西走廊,断截天下南北之腰。并且吕不韦阻遏和成功地击败了魏无忌和旁暖先后组织的诸侯联军合纵攻秦战役,获得了第四、第五次反围剿的胜利,彻底浇灭了六国复强的最后希望。

  秦王政的父亲子异本是一个“久质于赵”的“庶孽”(王室姨娘的孩子),他能回到秦国继承王位,都是由于吕不韦这位大商人“破家”的金钱资助。没有吕不韦相救,秦王政早就在邯郸被围期间,被当作人质的儿子杀掉了。当初若不是吕不韦的安排,子异、秦王政一家早不知流落到哪里去了,哪里还有今天!想到这里,秦王政阴森、沉重的脸上也不免露出一丝柔情。吕不韦可谓功勋卓著。吕不韦没有篡位的行迹,相反他是平叛有功,平息了嫪毐大哥的军事政变,免去秦王的杀身之祸。今天他秦王政能够顺利亲政,体会君临万众的荣耀,全赖吕不韦的鼎立襄助。

  但是,徜徉在秦王嬴政脸上的柔情并没有停留太久。吕不韦和嫪毐一样,两家都是以侵夺王权为存在和发展的前提的。嫪毐毕竟只是个暴发户,而吕不韦是三朝元老,在秦国根基很深,长期任用高品质人才,掌握全国军政大权,织起了一个势力盘根错节的大网,客观上侵占了君主的权力。秦王政喜欢读韩非子的书,天生带有很强的专制欲望,深知君主必须独制的政治法则,而刚好吕不韦也迷恋权力。解决这类争端的办法只有一个:秦王政或者吕不韦,其中一人实质性地退出权力结构的核心。

  于是,秦王政命令吕不韦退休,回到封地洛阳去。
  吕不韦意外之极,只好谢恩,被贬斥去了河南!当时正值十月,一场西部的大雪,出人意料地到来,在某一个不为人知的夜晚,它悄然无语地洒向大地,咸阳作为一个庞大而孤独的城也不可避免地夹在雪中,黑夜中的雪线条条降下,城市的屋顶揭示出幽蓝的天空。一切仿佛梦一场。
  寒雪里的泥浆爬上行路者的鞋和马车车轮,马匹嘶叫着,开出函谷关。在接下来的一年里,吕不韦实在应该多看一些老子庄子的书,当个江湖散人算了,但是他迷恋权力的老毛病跟他年轻时候用一千六百金投资子异时一样严重。当记忆中优美的片段总是要止不住铮铮作响,现在的落寞是终点还是为了聆听待发启程的哨声,他无法对平淡的现状心满意足,无法与疲惫零乱的生活握手言欢。吕不韦总是巴望着有一天能重返政坛,一年之后他开始行动。

  他借助诸侯各国的媒体(也就是当时所谓的“宾客”),从野外向咸阳城施加压力。史书上说:“诸侯宾客、使者相望于道,请文信侯。”意思是各地的媒体和诸侯使者纷纷向秦王政求情,络绎不绝。
  但是,适得其反,秦王政不但没有再次起用吕不韦的意思,反倒震惊于吕在民间和诸侯间巨大的影响力,恐其为变,立刻发出更深更远的流放令,把吕不韦驱逐到偏僻的四川山沟里,看他还怎么跟媒体勾搭!
  流放令是这么写的:“君何功于秦?秦封君河南,食十万户。君何亲于秦?号称仲父。其与家属徙处蜀。”——你们全家快滚去四川吧。
  (其实,吕不韦还是有功的,为秦国攻城略地,还灭掉了大周王室的残局,封十万户侯是受之无愧的。至于号称仲父,那是秦王政幼年时候的事,他以丞相身份独立支撑了秦王政幼年时代的军国大事,号称“仲父”也是有必要的。)
  吕不韦深感寒心,他其实并没有造反的意思,只是想重回政坛,襄助秦国大业,实现他在《吕氏春秋》上倡言的君臣合作共治。可惜他实在太不了解秦王政了,秦王政是古来最独的人,不肯与任何人分享权力,不肯让吕不韦重返政坛。吕不韦在一片凄凉和愤懑之中,也不想去四川了,干脆举起鸩酒,饮鸩而死。这件事发生在公元前235年。

  对于一个政治生涯被意外中止了的人,也许继续活下去确实是种折磨,况且这时候他才五十多岁,正是驰骋政坛的金色年纪。平淡的生活比激情生活更容易让人疲惫,何况他感到秦王政在不断侵削自己,并平淡的生活都没有,只是绝望的生活。
  吕不韦的死,确实挽救了他的三族。否则,以秦王政越发苛逼的态度来论,吕不韦再对峙下去,非得全家诛灭不可。吕的自杀,大约也是为着家族利益着想吧。
  即便如此,吕不韦死后,还是激起了一场不大不小的政治风波。吕不韦的宾客及门生故吏数千人,偷着举行了盛大的游行集会,以为吕不韦出殡为名,从洛阳直至郊外的北邙山一带,折腾了一通。这种大规模的会葬行动不无政治示威之嫌。秦王政闻之,下令彻底打散这股势力。吕不韦的门生故吏,凡是有临葬者,一律驱逐出境。如果临葬者是秦国人,目前担任六百石以上年薪官职的,剥其爵位,迁徙于房陵。五百石以下年薪的,不管有没有临葬哭丧,一律迁徙。从而彻底把吕不韦的遗留势力清除了。秦王政还在政治舆论上嚷嚷道:谁敢再“操国事不道”(为国家办事不老实),如同嫪毐、吕不韦者,寡人必籍灭其满门!

  秦王政确实是个寡人啊,而所谓“老实”(道)的标准,大约就是是否听寡人的话了。
  秦王政的强压手段,使人臣和群众无不侧目,再也不敢“不道”了,秦国政治,从此走向了一种缺乏臣民各阶层参与的极端独裁政治。法家改革时候提倡的强化君权,被秦王政错误地推向了极点。直到28年后,随着秦王政的死去,独裁政治再也撑不下去了,各阶层人奋起反抗,大秦朝迅速坍塌解体。
  独裁,不但不利于稳定,也不利于建设。因为他剥夺了臣民各阶层的参与权。
  秦王政的独裁,葬送了秦国一贯的进步的清明的政治作风,倘不是他,大秦朝在统一六国后将不会如此短命。
  潇水曰:秦王政的专独体现在诸多方面,譬如对吕不韦事件的打击面越拓越宽,直到开始“大索”,类似肃反运动,排查任何与嫪毐、吕不韦有牵连的人。到了最后,秦王政干脆发现所有六国来的人,都跟吕不韦都有牵连!于是他下达历史上著名的“逐客令”,一反秦国在历史人任用六国人才的优秀传统,大举趋散六国来的布衣英才,暴露了秦王政的独裁面目。

  这时候,吕不韦的门客之中,有一个叫李斯的英才,在被驱逐的道路上,冒着生死危险,上书劝谏秦王政,说不要为了谋求稳定就自断其臂。人才没了,秦国虽然稳定了,不会再有造反了,但是谁去卖命打江山啊。相反,六国用了这些人才,秦国岂不危矣,这不是资粮于敌吗?快别干这样挥刀自攻以求清静的傻事了,清静是清静了,小鸡鸡也没了,没法传延后代啦。这就是李斯著名的《谏逐客疏》,古来烈士读之,无不扼腕共鸣振慨,李斯岂不伟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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