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州录——金宣宗、金哀宗两朝遗事》
第29节作者:
南十字星_ 济国公府自仆散揆谢世后,便由仆散安贞与邢国长公主主家理事。此时家中主君下狱待死,门外又有禁军把守,门房的奴仆们料定不会有客来,便躲到围房里去歇凉。完颜宁进了门绕过影壁,不见一个奴仆来迎,再打量府中气象,倒依旧雅重整洁,并未有凌乱衰颓的败相。
忽然间,一个小小身影从暗处蹿了出来,径直往大门跑,流风眼疾手快,一把抱住了那孩子。完颜宁定睛一看,只见那小女孩才五六岁年纪,肤光胜雪、眉目如画,不似自己小时候那般灵动促狭,竟是十分柔顺温婉,此刻被人制住动弹不得,她也只本能地微微挣扎了几下便不再动,抬头以哀求的目光望向完颜宁。
完颜宁心中一动,低呼道:“纨纨?”
那小女孩点点头,随即嘤嘤低泣:“姐姐放开我,我要去找爹爹……”
完颜宁想起昨夜仆散安贞的话,心中顿生爱怜,蹲下身柔声道:“纨纨乖,你爹爹知道你记挂他,只是这门外有许多禁军守着,你出不去……”
这时院里面又匆匆跑来几个傅姆模样的妇人,一见纨纨便赶忙过来抱她,纨纨犹自哭泣,细柔的嗓音如轻莺呖啭:“爹爹,我要爹爹……”那几个妇人赶紧捂她的小嘴,其中一个惶恐地望向完颜宁,不安道:“童言无忌,贵人莫要见怪。不知贵人怎样称呼?”
流风上前道:“这是兖国公主。”那几个妇人顿时面如土色。
“公主?!”兀地一声尖细的童声,却是纨纨趁傅姆们惊魂不定之际挣开了她们,“你也是公主?”她惊怒交加地看着完颜宁,仿佛“公主”二字是全天下最恶毒的字眼,“还我爹爹,你还我爹爹……”
那几个妇人吓得魂飞魄散,一把捂住她的小嘴,抱着她向完颜宁连连叩头请罪。完颜宁无奈,匆匆安抚了几句,又叫不许责怪纨纨,便撇下她们径直往内院走。
府中布置爽阔,完颜宁很快便来到邢国长公主的院中,房门口的福慧一见她便奔过来拉着她哭道:“三公子定要请死,公主快帮着劝劝吧。”完颜宁吃了一惊,果然听到门内邢国长公主的饮泣之声,又有一个青年男子决然道:“母亲不必多言了,儿子是济国公府的人,自然要与父亲兄长们一处去的。”
邢国长公主恸哭道:“景行,你可知道,陛下要我出面揭发金玉带之事,正是用你的性命交换的,你怎能白白地丢下这条命……”
那青年男子闻言,目眦尽裂,大口喘息着平复内心的激愤,咬牙怒道:“母亲好糊涂!怎会中了昏君的离间之计?!既如此,儿子更无面目苟活世间,便是死了,又有何颜去见为我屈死的父兄?!”
邢国长公主哀哭道:“不是的……”忽然捂住心口,痛苦地摇头,说不出话来,完颜宁见她几欲晕厥,忙上前扶住她并劝道:“三表哥这话不对。”
仆散景行冷冷地瞥了她一眼,甚是不屑:“兖国公主是奉旨而来么?又有什么指教?”
完颜宁也顾不得许多,低声道:“三哥,你且细想,金玉带之事是陛下发觉,再授意姑母出面揭发的,并非姑母告密。哪怕姑母不肯,陛下换一个人出面指证,结果又有何不同?怎能说是姑母为了你害死姑父和哥哥们?”
景行怔了一怔,只听完颜宁又叹道:“君要臣死,姑母一介女流又能如何?她只有勉力向陛下示忠,才能保全孩子和其他家人。如今陛下不杀三哥,也不追究仆散氏全族,这不比赶尽杀绝更好么?”
福慧亦跪下哭道:“三公子,公主说得有理啊,您就听她的劝吧。”
完颜宁摇摇头,轻声叹息道:“福姑姑,这些话,都是姑父说的。”
话音未落,邢国长公主与景行皆大惊道:“什么?”
“昨日我求了姑母的手书,去狱中给姑父送酒。”完颜宁哽咽道,“姑父对我说,三世为将,道家所忌,这事不能怪姑母。”
景行闻言,神色渐渐平静,邢国长公主却泪如雨下,身子蜷曲起来,双手紧紧握住心口,竟比方才更为痛苦。景行将母亲抱到榻上,复又跪下咚咚咚磕了三个头,长叹道:“母亲,儿子不孝!”
完颜宁见状,暗自松了一口气,心道:“姨父的事虽无法回天,但好歹还有三表哥。”谁知他又接着道:“只是儿子心意已决,请母亲原宥。”
邢国长公主以颤抖的手轻轻抚过幼子年轻英挺的脸,艰难地道:“为什么?”
景行决然道:“儿子年幼时,家中虽得母亲治理有方,但阖府上下忍气吞声提心吊胆的情景,两位兄长直到现在还不能忘怀,儿子最小,却也记得母亲时常宽慰父亲。那时不过是受郑王连累尚且如此,更何况如今,是父亲被论谋反,皇帝是决计不会放过我的。额外开恩不过是权宜之计,待物议平息之后,就会罗织罪名将我斩草除根。大丈夫死便死了,何必被他玩弄于股掌之上?!”
完颜宁心惊道:“是了,怎么我竟不曾想到?姨父当年也是先尚主再落职,免叫天下人说天子刻薄寡恩,两位舅父的手段想来是如出一辙。”
景行又道:“即便不被处死,也定是千般提防万般折辱,儿子福薄,不敢奢望能有母亲这样贤德的内助,哪里能够躲得过半生的明枪暗箭?与其那时候被论罪,连累母亲与家人,倒不如现在干干净净地随父兄去了,那昏君若还有一丝愧疚,也能善待母亲。”
邢国长公主肝肠寸断,紧紧地抱住儿子,抖索着说不出话来,完颜宁、流风与福慧在一旁看着,亦忍不住哭了出来。
景行挣开母亲的怀抱,恭恭敬敬地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又道:“儿子还有一事恳求。母亲心性坚忍,戴夫人又是父亲多年爱宠……儿子求母亲看在父亲冤死的份上,高抬贵手,善待她们母女,莫使父亲泉下不安。”
邢国长公主惊愕得无以复加,失声道:“你……你说什么?……你在说什么?!”
景行却不答,沉声道:“儿子不孝,母亲的养育之恩,儿子唯有来生再报了。”说罢,又重重叩首,然后站起身,决然向门外走去。
福慧大哭道:“三公子!”并追了出去,邢国长公主却仿佛被抽走了全身骨骼般委顿在地,侧首凄然笑道:“宁儿你看,我的孩子,他当我是吕雉呢……”完颜宁亦感心酸,却也不知该如何安慰。
正在此时,又有仆妇惊惶地跑来,颤声叫道:“长主……”完颜宁与流风用力将邢国长公主搀扶起来,只听那仆妇扑倒在她们脚下,颤抖哭道:“长主……戴娘子投井自尽了……”
日期:2022-01-03 13:57:09
花木清幽的小院温馨而雅致,石榴正开得透帘明艳,紫藤蔓枝绕在一架小秋千上,和左边的小木马相映成趣。可此时,小秋千小木马的主人却正撕心裂肺地大哭着,声嘶力竭地扑向那个躺在石榴树下的年轻女子。
那女子全身湿透,头发衣裳都在滴着水,她就这样静静地平躺在地,脸上神情仍是十分柔婉,衬着她秀丽的面容,仿佛只是睡着了。
风过,吹落枝上榴花数朵,邢国长公主蹲下身,颤着手为她拂去身上落花,凄声问:“湘兰,连你也当我是吕雉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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