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对面的每个棋子，都写满了腐败让人沦陷的人生。
　　“所以，做好人有什么用呢？好人大多都命短。因为，他们要操心的人和事太多了，导致于他们逐渐忘记了自己。”
　　“所以说，人活着还不如做个坏人，孑然一身，一辈子为自己活。这样，命还长点。”
　　“你说是吗？宁折不弯的小伙子？”

　　杨铮是头一次遇见这样在棋道上近乎于完美的对手，也是头一次在这小小棋盘上看不见任何取胜的希望。
　　哪怕他曾经面对着两位国家承认的象棋大师，李大爷和棋呆子时，他都没有像现在这么绝望过。
　　他望着还在喃喃自语的老者，他好像在眼前浮现出了一座从泥坑里爬出来的八臂修罗雕像。
　　那漆黑的，脏兮兮的八臂修罗与身前面带微笑的金色佛陀对立着，这八臂修罗似乎还要远胜在他对面万千光芒的金色佛陀。
　　无非尔他，只因这八臂修罗手上握着的，皆是真刀真剑。
　　那八把由凡铁铸成的刀剑，与佛陀坐下的并不是凡尘之物的五彩莲花，以及他身上那不知人间疾苦的金箔袈裟，好似化成了影与光。
　　佛陀望着从泥坑里爬出来，满脸肮脏的修罗慈悲地问道：“你从哪来，要到哪去？”

　　修罗握着刀剑，昂着头望着佛陀说：“我从地狱来，想要到极乐世界去。”
　　佛陀望着修罗身后泥坑般的脚印，他摇了摇头又问：“那为何你手中要握着刀剑？”
　　修罗答：“因为我要去看看，是谁将我推入了泥坑，是谁又让我浑身漆黑，”
　　佛陀明显很不满意修罗给自己的答案，他望着那八把生锈的刀剑，他又苦口婆心的说：“因果不虚，善恶有报。”
　　修罗大笑：“那人间无数泥垢，无数的烈火焚烧，难道就因为你的一句善恶有报，最后一笔勾销？”
　　佛说：“天道轮回，冤冤相报何时了？”
　　修罗长笑：“可我心中屠刀无法抛！”
　　佛又说：“那就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修罗苦笑：“那你渡的是我，还是那把屠刀？”
　　佛怒笑，他指着修罗身后大喊：“回头是岸！”
　　修罗回过了头，却发现自己身后除了满是泥坑的脚印，无家可盼！
　　他望着佛陀仰天长啸。
　　“原来地狱哪来的天堂路！”
　　“还要继续吗？”老者又是十步，杀死了杨铮棋盘上的老将。
　　那张脸又笑了，那刀、那剑、那屠刀，似乎再斩掉了那不知人间疾苦的金色佛陀后，又要挥向佛陀身后那片凡尘时。
　　杨铮也笑了。
　　“当然继续啊。”

　　“毕竟，我还年轻，还可以有时间去宁折不弯，还有时间去做一个好人！”
　　“哦？你不怕死吗？”
　　修罗看着倒下的佛陀身后忽然出现的一个小和尚，他有些玩味的问道。
　　毕竟，自佛陀倒下后，衣着华丽的老和尚和法力高强的大和尚都在逃跑。
　　整座金碧辉煌的寺庙，也只剩下这个法力低微的小和尚。

　　小和尚看着修罗摇了摇头。
　　他指着身后的那颗翠绿的树苗，勇敢地张开了双臂。
　　看样子，小和尚在牵挂着身后那颗被自己养大的树苗。
　　“你应该知道，你不是我的对手吧。”
　　修罗收起了刀剑，那八只手臂齐刷刷的又握成了拳头。

　　“你也应该知道，我是绝不会手下留情的，哪怕你只是一个道行低微的小和尚。”
　　小和尚虽然害怕，但他却没有任何退缩。
　　他闭上了眼睛。
　　等待着拳头落下，也等待着自己的死亡。
　　但，久久，拳头没有落下。
　　当他睁开了双眼的时候，才发现八臂修罗早已离去。
　　只留下他和他身后的小小的树苗。

　　佛说，众生平等，
　　但佛为什么不在五行中呢？
　　修罗留下了最后这句话，离开了寺庙，也顺势披上了一件破旧的袈裟。
　　风起，云起。
　　在一间破旧的屋子里，一封封写着感谢话语的信封，似乎被风卷起。
　　落在地上。
　　有人说，棋分道家，棋也分佛家。
　　棋盘之争，也是不同理念之争。
　　人下棋，棋如人，握如剑，放如刀。
　　棋盘上的胜与负，好像也因为这所谓的道家佛家之分，变成了一个个永无止境的轮回。
　　上盘的因，这盘的果。
　　只要双方棋手还在落子。
　　因果轮回，无休无止。

　　“你不贪。”
　　“也不嗔。”
　　“的确是个好棋手！”
　　虽然杨铮刚刚那把又输了，但老者对着他的棋风赞不绝口。

　　毕竟，老者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如此有韧性的年轻人了。
　　难得的，老者不再笑了。
　　他默默地等待着杨铮摆好棋子。
　　随后，他伸出了两根手指，缓缓扣在棋盘上。
　　“您这是…”杨铮话还没说完。
　　整座棋盘居然在老者手指间慢慢旋转着。
　　“象棋，本是一个圆。”老者，他低着头又说道：
　　“只是有的棋手看见的是圆中心，而有的棋手则是看见的是圆外。”
　　杨铮望着这三十二个拼命晃动的棋子，望着它们挣扎的滑到了棋盘中间，又从棋盘中间无力地滑回到原来的位置，他好像有些读懂老人的话。
　　这短短的刹那，他似乎也随着这些离开原本人生轨迹的棋子，尝到了人世间的悲欢离合。
　　当棋盘停下时，他也终于从这奇怪的情绪中挣脱出来了。
　　他望着老人不知何时握住的黑子，又感觉到口干舌燥。
　　他认真的瞧着老人手里的那个黑子，猛然才发现那是一个黑炮。
　　那被老人握在手里的黑炮，也似乎在告诉着杨铮，无论他是用何种进攻手段，他皆能用这个小小的“炮”破解。
　　这小小的黑炮，在他那干瘪的手指里。
　　就像是一把尺子，狠狠地打在杨铮肩膀上。

　　“炮有着很多种走法。”
　　“列手炮、五七炮、凤凰炮、金钩炮…”
　　“但其中最好用的永远都是当头炮，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老者望着杨铮竟然主动用飞相局防守，他手中的那个黑炮，啪的一身砸在棋盘中间。
　　那一声炮，似乎也随着他的落子，带着失望的目光，盯着上一盘的对手。

　　“是…是因为当头炮胜率高？”
　　“不是。”
　　“是…是因为当头炮有气势？”
　　“不是。”
　　“那…那到底是因为什么？”

　　“那是因为，当头炮就像是华夏五千年来那永不折断的傲骨！总会再一次次毁灭中获得重生！”
　　“何…何为傲骨？”
　　“大概是看见不平事，有着拔刀相助的勇气！”
　　“大概是听闻不公事，有着找寻真相的正气！”
　　“大概更是明知不敌对手，却有着永不妥协的骨气！”
　　修罗披着破旧的袈裟，往地狱走去。
　　他好像忘记了地狱皆是泥坑。

　　他好像也忘记自己从地狱爬上来究竟是为了什么。
　　他的脑海里，装的全是那个守护幼苗的不惜付出生命的小和尚。
　　那个小和尚啊，有着和他一样肮脏，没有鞋子的脚。
　　那双脚，占满了泥土，淌着血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