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西屋上菜端碟的有两个女人,都是本村的,叫李月娥和冷金兰。月娥长的好看,弯眉细眼,清瘦的脸庞,前鼓后翘,水红色的上衣纽襻被撑得能看到里面的背心;金兰是个胖子,两个女人都是泼辣货,村里的男人没有几个没被她们骂过。
陆伟民是村里唯一一个没被李月娥骂过的人,因为月娥是伟民的同学,虽然总共才上过三年。金兰没上过学,但她听月娥的,每次说伟民的闲话时都被月娥堵上嘴,伟民参军后,月娥嫁给队长的弟弟高三贵,结婚后的月娥下蛋一样的生了四个孩子,还打掉过两个,四个孩子都是奶奶带,生活不顺时,月娥常常指桑骂槐。有知情的人说,她是想嫁给陆伟民的。农村女孩子生来就得认命,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成全了无数男女也拆散过不少鸳鸯。
李大山从天擦黑时就在春兰家的房前屋后转来转去。大山家里穷,有个寡妇妈,常年病病歪歪,三个挨肩的妹妹,还不能干活,父亲干砖窑拉水坯子时被砸断了腰,半年就没了,为治病还拉好多饥荒。大山憨厚肯干,但家里的饥荒总是还不上,家庭的拖累叫他不敢去想婚姻。春兰喜欢大山的忠厚,觉得他人好,但不敢跟家里说,两个人暗地里见过几次面,不敢白天说话。每次见面春兰偷偷给大山拿吃的,陆伟兰跟老谢说过好几次发现干粮少了,老谢以为是哪家的孩子顺手拿走的,把装干粮的筐子挂到锅台上边的檩子上,后来又发现几次,春兰说是她半夜饿了吃的。
一分钱憋到英雄汉!李大山与春兰的幸福就差一分钱的距离。假如大山的父亲还在,他的家也不会穷徒四壁,假如不是为了给父亲治病,也不会借遍了全村人家。乡里乡亲,同情的人还是有的,但也只是同情而已,家家都一样,娶个媳妇几乎要借遍身边的亲戚,没有被扒层皮也差不多了。
一身衣服,两床铺盖,就算不要彩礼,最起码的这些大山也做不到,别说招待乡亲们的吃喝了。站在路边,他远远地看着陆续走进春兰家的乡亲们,他知道都是贺喜春兰出嫁的,他也想去,可他不能去,一份像样的分子钱他都拿不出来,何况他怕春兰看到他,何况他怕乡亲们在他面前说的祝福话,那祝福不是祝福他,是祝福春兰嫁给另一个男人。
大妹妹大丫看到哥哥痴痴地看着不远处人来人往的院子,过来拉哥哥:“哥,都是我不好,要是我再大几岁,就能帮家里挣工分,要是我再大几岁,也能给哥换个媳妇。”大山捂住妹妹的嘴,不叫李大丫说下去,因为营养跟不上去,十二岁的妹妹跟别人家九岁的孩子差不多,别人家的孩子都是八九岁上学,李大丫是十岁。上学那年,是父亲下葬后的第二个月,大山知道家里没钱,为了将来,为了妹妹们能有出息,他向一起长大的光腚娃娃二奎借了两块五毛钱,二奎的姐姐出嫁,压车给了他四块钱,二奎背着家人借给大山两块五毛钱。
大丫十岁上学,只上了一年,就辍学不念了,一是大丫要帮家里干活儿,二是第二年,二丫也九岁了,大山妈偷偷去集市上卖了几个鸡蛋,给二丫凑够了学费,等三丫到了上学的年龄,也送去读一年书,每个孩子都上学念一年,也算读过书,她的想法也仅此而已。如果不是大山坚持让妹妹上学,她根本没打算叫三个孩子读书,女娃读书没用,她就是一天书没念,嫁给大山爸爸的,也生下一儿三女,一点儿没耽误生养。
大丫拉了几次哥哥,才把大山拉走,走到家门口,二丫也出来喊他们吃饭,大山把两个妹妹搂到一起,坚定地说道:“只要哥哥在,一定不叫你们受委屈的。”大丫比二丫懂事,拉着哥哥的手说:“哥,我会照顾好妈,你放心,我们家还上饥荒后,我跟二妹帮你娶媳妇。”听到妹妹的话,大山的泪水夺眶而出,他转身迅速地擦掉眼泪,他不想叫妹妹们看到他流泪。
端起碗,大山吃在嘴里的饭费劲地咽下去,妈妈虚弱的身子什么都干不了,饭是二丫做的,小米饭,咸菜条。三丫见哥哥的脸色不好,低头扒拉饭,连咸菜都没吃。舀了半瓢凉水,大山泡着饭倒进嘴里,他想在春兰嫁人前再见她一面。
平常春兰是不点灯的,妈妈说费油。偏厦子后面留了一个小窗户,白天还能见到亮,黑天就不行了。灯亮起的时候,大山看到了印在窗户纸上的人影,他敲了三下,停一下,又敲了三下,这是他们的暗号,如果没回音他就走了,有回音春兰就会出来。听到敲窗声,春兰吹灭灯,闪身到了后院,后院有个堆簸箕、锄头和二齿子的小屋,新打完的麦秸也都堆在这里,春兰把大山拉进屋里,不敢哭出声,只见到春兰的两肩抖动不停。
哭了一会儿,春兰抬起头来,泪水不住的顺着脸往下流,大山用带着老茧的手帮她擦,就是擦不净。早晨擦过的雪花膏,被泪水冲了个花脸,她也顾不得这些,抓着大山的胳膊,仿佛松开手,大山就会消失。穷人家的孩子,要得到一份爱情,是真的这么难吗?
“大山,你带我走吧,我跟你走。”春兰咬着嘴唇说。
“不,我不能走,家里还有得病的妈和不懂事的妹妹。”大山摇着头低声却坚定地说道。
“明天早上我就要嫁人了,春兰的声音提高了一些。”
大山伸出手捂住春兰的嘴不叫她说下去,两个人沉默下来,寂静的夜晚,静得能听到两个人的心跳声。
西屋的人多了,有人点亮了煤油灯,屋子里显得有些热,上半扇窗户被炕上的人挂起来。吃饭的人多,炕上一桌,地下一桌。炕上是白茬的杨木方桌,掉漆的地方漏出木头的颜色,也看不出本来的颜色;地下是几块木板搭的,木板下面垫着三个装满的麻袋,长条凳子是在学校借来的,春兰的二姐夫是村小学老师。墙上好多影子印着,人一走动,随着光亮,影子时长时短。
看到陆伟民从县里回来,又触动了李月娥的少女情怀,小时候,她就跟陆伟民一起上学,一起放学,屯子里差不多年龄的男孩子好几个,但她就愿意跟陆为民在一起。夜深人静的时候,也憧憬过,假如自己嫁给陆伟民能是什么样子。人来人往,里外屋都是人,她没有机会跟陆伟民说话,只是端菜时匆匆瞥一眼,陆伟民能察觉到看向他的目光,但还是稳稳当当地坐着。
弟弟伟刚和媳妇英子跟哥哥陆伟民和桌上的人打过招呼,要带着孩子们回去睡觉,四个孩子在外面跑累了,小西已经趴在二娘的背上闭上了眼睛。伟刚媳妇告诉陆伟民吃完饭后回去跟父亲睡北炕,南炕是她们两口子和孩子们,然后吆喝小龙小风,从小屋的旁边走过。
外面的吵闹声过去,大山伸手搬过春兰的脑袋,面对面看着,时间仿佛凝固了一样。春兰抓住他的手,想把他拉近一些,但大山没有动,他觉得春兰明天就是别人的媳妇了,他没有资格再碰她,理智和道德也不允许。
许久,大山才出声说话:“春兰,我只想在你嫁人前再看你一眼,,我要你幸福,我要你完整地嫁出去,我不能叫你抬不起头,我不能叫你被人看不起。”大山理智地低声说着,按着春兰的手汗津津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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