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山妹彻夜不眠,两只眼睛盯住对面的墙,眨都不眨。往事像流水一样,从黑夜的银幕上淌过,一切都像正在发生着,让她身在其中。
矿难发生的时候,陈山妹正在村办的灯笼厂里做工。
扎灯笼是小尾巴村人祖祖辈辈相传的手艺,据说有皇上的年月,村里人扎的灯笼,进贡供到内宫的后花园里去了。跟老祖宗比,现在小尾巴村的灯笼也不逊色,出口欧洲和美国,听说也进了总统住的宫里府里,专伺喜庆的事情。
当初陈山妹挑了这个工来做,图的就是喜庆。丈夫柱子在井底下挖煤,钱赚得不少,可心里不踏实,每天每夜只要柱子当班,她的心里就有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陈山妹在厂里负责质检工序,每个灯笼出厂,都要被她装上灯泡照一照,看看有没有破绽和瑕疵。她的敬业在工友们中间可以说有口皆碑,但工友们谁都不知道,陈山妹内心有个不向人言的愿望,就是用灯笼红色的光芒,照耀巷道里漆黑的路,让丈夫不至于在八百多米的地底下,迷失了回家的方向。她点亮每一盏灯笼,都是给柱子照路用的,所有总有使不完的劲头。
然而陈山妹的灯笼终于在这一天失去了功效。当她得知矿井发生了瓦斯爆炸的时候,不祥之兆如闪电霹雳而下,把她手中的红彤彤的灯笼映得惨淡无光。她扔下工具疯了似的奔往矿区,已经有许多妇人在井巷口焦急等待消息。
不知等了多久,陈山妹与另外三个妇人被点了名,领进办公室。一个又黑又胖的大个子男人接待了她们,陈山妹认得那是村长万爷的亲信,人称黑七。
黑七二话没有,上来先跟她们核对每个人丈夫的姓名和年龄,然后对她们说:可以证实你们的丈夫遇难,尸首已经被挖出来了。
连哭的时间都没给她们留下,黑七紧接着又说:矿上决定给每个死人赔付二十万元,条件是尸体归矿上处理,全家人搬离矿区,搬迁安置费用由矿上另外开支。你们要是同意,就在这个协议上摁个手印,马上去财务室领钱。
四个哭成泪人的妇女,有两个抹着眼泪,当场摁了手印,跟着马仔领钱去了。另一个执意要领回丈夫尸身,在房子当间满地打滚,大哭大恸。黑七用脚踢她的屁股,狠狠往她身上吐痰,骂她臭不懂事,不知好歹。然后把她撂在一边,任其嚎啕,回头来问陈山妹。
陈山妹觉得自己眼前一阵阵发黑,耳朵嗡嗡作响,她不知道要如何回答黑七的问题,却知道这么大的事情,她是不能做主的,必须要问婆婆。
于是,黑七立马带着陈山妹回家,去见她的婆婆。
山妹的婆婆,打从二十多岁起就守寡,独自一人拉扯着三个孩子,中途有两个夭折了,只剩下柱子这一根苗。艰难困苦把她熬成了一把骨头,六十多岁的年纪,已经弯腰驼背,瘦骨嶙峋,看上去到像八十岁的老妪。
婆婆听说儿子殁了,当即哭得昏死过去,被山妹掐住人中唤醒之后,开口就骂:黑七,你个丧尽天良的东西,怎么想得出这样黑心的主意,叫我家柱子死了连尸身也留不下呀!
黑七阴阴地笑道:四婆婆,你这是何苦,他媳妇都认了,你还这么难说话。
婆婆一听,立马目光如炬逼视山妹:什么,你同意了?!同意把柱子的尸身卖给矿上了?
山妹被婆婆看得浑身哆嗦:没……没有……我是说我不能做主,要问你老……
婆婆大哭,又骂:幸好,幸好你不能做主,要是能,肯定卖了。我早就说过你是个贱货,柱子还不信。
山妹被婆婆骂得抬不起头来,只是嘤嘤哭泣并不还嘴。
黑七又十分阴险地劝说道:四婆婆,你也别怪她动心。在全中国你打听打听,有哪个煤矿死了工人赔这么多钱的。也就是碰到万老板这样的大善人,你们才占着了这么大的便宜。
婆婆怒目而视道:黑七,你这样说话就不怕天老爷下大雷劈死你?我儿子从背得动小煤车就给万家帮工,一个班下到井里得干十几个小时,回到家就像被抽了筋似的,连拿筷子夹面条的劲儿都没有了,数九寒天里浑身上下也剩不下一根干纱,脸黑手黑就不用说了,咳嗽一声吐出来的痰都是黑的。活了四十多岁,给万家当了二十多年牛马,到了死在那吃人不吐骨头的黑洞子里,你还说我们占了便宜!
黑七并不怕她数落,继续说:那可不是吗?你去问问那几个河南、四川来的娘们儿,她们死了丈夫一个人才拿了多少?五万!就这,她们拿了还直朝我磕头作揖,叫我千万给大善人万老板带话,感谢他的大恩大德呢。你呢,二十万,你还不干,不是占了便宜还想占大便宜又是什么?
日期:2012-03-15 11:20:11
婆婆愈发大哭:后路!后路!黄土都埋到我脖子根儿了,只等着儿子来加这一铲子土,儿子他还先殁了。我这苦命的老婆子还有什么后路可留的!
陈山妹拉住她,哭道:娘,你这话说的,柱子没了,你还有孙子孙女呀。你别光顾了跟七叔制气,还得为他们想呀!
婆婆听了这话,愣了一刻,想了想,然后又壮着胆子说:他万金贵不是大圣人活菩萨吗,我倒要看看为了我这几句话,他要把自己这发小的后人怎么处置!
黑七不想再跟她说什么,留下一句话走了:四婆婆,我知道你这辈子是个能扛事的,什么时候也不能认了输。那咱们就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吧。
……
柱子终于回到了自己的家,伴着响器吹打的哀乐,跟亲人最后一次相聚。
陈山妹仔细地给丈夫洗脸洗手,一点点搓着他被煤尘染黑的皮肤。泪水好像已经流干了,只剩下阵阵抽泣。
婆婆在一旁,抚尸哭诉道:柱子,你到是醒醒呀,醒醒呀。你眼睛一闭撇下可怜的娘,娘这白发人送黑发人,还差一点送不成。……你那没良心的婆娘,见钱眼开,险些把你的尸身都卖给人啦。
这些话,深深刺激了陈山妹,她哭着求婆婆说:娘,都是我的错,我的错。别这么说给柱子听,他听了会难受,舍不得安心上路呀……
婆婆忽然伸出干瘦如柴的手,连连猛扇儿子的耳光,别扇边哭:儿呀,你真的安心呀,撇下你老不死的妈,一句话没有就走了。我叫你安心走,安心走……
陈山妹大恸,一下子跪在地上抱住婆婆:娘,你这是怎么啦?柱子从小到大你都没动过他一根毫毛,现在他死得这样惨,你怎么还忍心下手打他。你别打他,他会痛,他会痛呀。
……当着柱子的面儿,我给你发个誓,从今天起,婆婆你就是我的亲娘,我陈山妹生是吴家人死是吴家鬼。你就放过柱子,让他安安心心去上奈何桥吧!
婆媳二人抱头痛哭,两个披麻戴孝的孩子也跟着哭,在场的人无不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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