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朱老太太,每天的工作,就是从收发室把这些报刊一摞摞抱回来,然后,像加工沙丁鱼罐头一样把它们分拣至期刊盒里,这个工作量着实不轻。
屋子里其次重要的摆设,就是正对门口并排放置的两张办公桌,那是俩个人办公的地方。她的办公室上有电话,墨兰花茶杯,老花眼镜,台历,冠心平药;钟凯南的桌子比较简单,除了浆糊瓶,墨水瓶,蘸水钢笔架,就是一块底下垫着草绿色毡毯的玻璃板。
问题就出在那块玻璃板上。
日期:2022-06-21 19:30:44
平时,钟凯南那块玻璃板下,总压着一张中文系毕业班同学的合影,一张中山公园音乐堂的门票,那是前年小泽征尔率领柏林乐团到北京演奏,他看过后留下的纪念。只是几天前,他看到玻璃板左侧还有空地儿,就随手撕下《读者》杂志里面的一个彩页,压在下面,那是安格尔的名画《泉》,也是他最喜欢的一副油画。
钟凯南之所以喜欢这幅油画,当然是因为举着瓦罐的裸体少女,给绘制得栩栩如生,那白皙细腻的肌肤,隐隐浮现的青筋,柔若无骨的娇躯,仿佛一伸手即可把这位天仙似的美女拥揽于怀,那种如痴如醉的喜爱,是用不着有丝毫隐讳的。但他之所以特别钟意这幅画,还有另外一层原因,那瓦罐直线流淌下来的泉水,和裸体少女S体型形成的鲜明对比,那副甘醇静美如天使般的面容,让人只有为“女人是上苍赐给男人的尤物”这句话而感叹,却生发不出一点点亵渎猥琐之情。
朱老太太是第一个发现这幅油画的。她一见到它,就像脚底踩到一个有毒的菌类生物一样跳了起来,紧接着她惊慌地瞪圆了眼睛,用一只手使劲捂住嘴,但这仍遮盖不住她那个惯于唠叨的嘴发出声来:
“这-----这------,啧啧啧------,哎!”
她经过上次被嘲弄的教训,已经不大敢在钟凯南面前表示不满,这无疑使她很难受,脸因为语言堵塞在那里给憋得通红。后来,她还是忍不住表达了自己的看法:
“小钟啊,这幅画搁在这儿,怕不好吧,让人看见会生出许多闲话。这样,你把这摞报纸放在那儿,啊。”
说着,不容钟凯南分辨,就像给一株即将过冬的树木披上一块厚厚的草帘子似的,急惶惶搬过一摞报纸,压在裸体少女的身上。
日期:2022-06-21 19:32:00
他们这间办公室,每天一到十点钟左右都是最热闹的时候:因为那时,他们从收发室搬来的新鲜出炉的报纸、信件,刚刚分拣完毕;随着朱老太太在空荡荡的过道一声高喊:
“报——纸——来——啦!”
立刻,刚才还紧关着毫无动静的十几间屋门,齐刷刷打开;不到十秒钟的功夫,办公室就挤满了各学会的秘书,同时,那浓浓的烟草辛辣气味,四处泛滥的咳嗽声、痰喘声,杯子和烟灰缸碰撞的响声,就把狭窄的空间给充满了。那些手快的,会抓过自己最想看的报纸,一边将报纸翻得“哗啦啦”响,一边说些“咦,怎么XXX不见了,顾问委员里,政治委员里都没有”,最后不忘嘱咐一句:“小钟,我把这份先拿去看了,啊!”于是,这个一份《光明日报》,那个一份《人民日报》,十几份报纸转眼就报瓜分干净。剩下那些手慢的,只好站在摆放期刊盒的书架前,伸长脖子,看看盒子里还有没有寄给自己的东西。
在这些学会秘书中,只有两个人遵守办公室规矩,不会把报纸拿到自己屋里;不,也不能这么说,应该说他们更喜欢呆在人多口杂的办公室边看报纸,边聊天,似乎更准确些。
日期:2022-06-21 19:35:13
他们一个叫李超英,是哲学学会的秘书,一个体重足有三百斤的大胖子。双层的下巴颏,直往下掉的赘肉,至于腰以下的部位,更像是用打气筒给拼命灌足了气,圆滚滚地,堆满了一圈又一圈的脂肪,有时候真让人担心椅子上有什么尖利的东西,当他不小心坐下,会一下子扎破他气球似的笨重身体,从里到外都泄了气。但此时,他自己却没有感觉,心安理得地坐在朱老太太的软垫椅上,将报纸大开到能遮住半个身子的程度,不时发表着高论:
“你看,报纸上岗公布一份北大做的统计报告,说,在全国各行业中,脑力劳动的发病率是最高的,而且,发病的死亡率高达57%。可结果呢,知识分子的待遇却最低。”
“是呀,是呀,现在光是空喊。”
朱老太太满脸堆笑,站在一旁应声虫般地附和。
“你没听有人说吗?现在是工人的政策落实在奖金上,农民的政策落实在责任田上,而知识分子的政策落实在报纸上。你看看,人家概括得多好。”
说着话的是另一个瘦高个,他叫刘为民,是某史学会秘书,因为同僚占住了位子,他只好一屁股坐在办公桌的侧面。别看他长得如火柴杆似的瘦削,可两只耳朵却又肥又大,很醒目地支楞着,就像在挺好的圆笔筒上一边装了一个提手;他的嘴唇也是宽松的很,总把两排黄腻腻的牙齿露在外面,一看就知道是被烟草熏的。
“还有,本来这次上海准备给知识分子提级,可工厂的人知道以后,你们猜他们怎么说,说要是给他们提级,我们就罢工。”
“真是混蛋,XXX。”大胖子忽然丢开报纸,破口大骂,那骂声从他肥嘟嘟的身子里一出,震得整个过道都发出“嗡嗡”的回响。“他们罢工就让他们罢去,可你就不怕有知识的人罢工吗!”
“就是,就是,知识分子比一般人更要费脑子,可是------,哎,现在这事真没法说。”
朱老太太帮腔道。
日期:2022-06-21 19:36:49
这种大家聚在一起发牢骚,几乎每天都要在这间办公室里重演。起先,钟凯南觉得能在这里工作的,都是市里各领风*、儒雅博学的人物,而且,他们又是各个学会的顶梁柱,应该觉悟都挺高;可处的时间久了,才知道他们也不过是些每株必较的俗物罢了。至于还因此骂娘,这要传播出去,真真足以让人发决一笑耳。
此刻,瘦高个子的气还没有消,他拿起放在钟凯南桌上的那摞旧报纸,往桌面上狠狠一摔:
“现在,连我们家儿子都比我拿的工资多,一个月一百多。你就拿小钟来说,他要去当售货员,一个月连奖金就能拿七八十块。售货员都比我们这些知识分子多。”
瘦高个随手往钟凯南这里一指,把他吓了一跳。瘦高个似乎比钟凯南还要吃惊;因为,因为随着那摞报纸挪开,安格尔笔下的裸体少女,就羞羞答答地彻底暴露在他眼皮底下。“嗬,小钟,没想到你还喜欢这玩意儿?”瘦高个嘻嘻笑着,小心翼翼把那幅名画从玻璃板底下抽出,举到朱老太太面前。
朱老太太臊得脸红一阵白一阵,就像那上面画的光溜溜的身子,是自己,忙用一只手挡住脸,尴尬地转过身。
“我说过放那儿影响不好,影响不好嘛。”
瘦高个又把它举到大胖子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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