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明白你为什么这么说。”
“不,你不明白。你看我为了你们这些大学生、优秀教师,社会上的先进分子,把我过去认识的那帮人,全给得罪了。结果,在这里我没找到一个知心的,那边呢?也都给抛弃了。你说我多倒霉,你说我能不恨吗?”
“所以,你又跟那些人联系上了?”
“那这件事,我总得需要有人为我出头吧?像你这样文绉绉的,又是高干,我可不敢让你出面。”
钟凯南说不出一句话。
她的所有冷嘲热讽,讪笑怒骂,钟凯南都可以忍受,唯独不能忍受她过去结识那帮社会混混,对她的影响;他这样跟她接近,让她继续高考也好,给她介绍工作也好,就是希望她最终能摆脱掉他们。现在他突然发现,这些努力都是徒劳,夏梦荷就像陷进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不管他在上面怎么拉住她的手,这股漩涡巨大的吸引力,仍在一点一点把她往下拽,直到被那黑色的、可怕的河水彻底吞噬。
夏梦荷似乎心境跟他一样,有满腹的话,可又不知怎么说,默默地走着夜路,任阴郁的影子在心里飘来飘去。
日期:2022-07-13 16:29:15
他们走过车公庄南街,穿过一个红绿灯,又钻进一条狭窄的街巷。好不容易见到公交车,见到灯火通明的马路,拐过一个十字路口,夏梦荷没走两步,忽然站住,钟凯南才突然记起已经来到阜成门外的站牌底下。他意识到就要在这里分手,这才着实慌乱起来。
“你准备坐几路?”她问道。
“1O------”钟凯南张口刚要说101路,每次下班他都习惯了坐这趟车,然后,到朝内小街再倒24路,可这样就不能与夏梦荷坐同一趟车了。他灵机一动,马上改口,“嗯,我坐103路电车。”
“那咱们一起走吧,我正好到白塔寺下。”
103路电车很快开了来,他们上了车,在背对着司机驾驶台的方向,找了个双人座坐下,顺手把书包斜靠在边上。
“下车的时候,别忘了把包拿上。”
“没事,到时候你记住不就行了。”
钟凯南自作聪明打着哈哈。夏梦荷只是笑笑,没说话。过了半晌,他才恍然大悟,这趟线,她终究是要先于他下车的,而他现在还天真地以为,无论到任何远的地方,她都会在自己身边。一股即将分手的离愁,在他身边越来越浓。
日期:2022-07-13 16:30:09
“我现在最可惜的是,以后你工作真来了,该怎么办?”
“是呀,我也特为难,但我已顾不上那么多。反正有你在,你就帮我盯着点,不过,可不许给我拖哦。”
“那你到要到哪儿去?钱够吗?”
“够。不够也没关系,只是到那里就是苦点,也许半年,也许我会永远回不来。”
她这话有些苦涩、惆怅,甚至有些凄凉。可她的脸上却看不出任何表情,只是将两只手团在一起,端端正正放在丰腴的大腿上。发动机轰隆隆地响着,车子驶出站台。他们对面一排长椅,坐满了小伙子,四五双眼睛在往他们身上扫视。钟凯南脑子里空空荡荡的,他已没了任何想法,只有女伴朦胧的倩影在那里立着。
“你到哪儿,可以写信出来吗?”
夏梦荷噗嗤一笑:
“写信干嘛?省得别人又骂我。”
车厢里的对话又冻结了。电车重新靠站,门口上来一个捂着大肚子的妇人,前面那几个蓄着长发的小伙子,推推搡搡,嘻嘻哈哈,就是不给人家让座。夏梦荷主动站起,搀那妇人坐下。
车子毫不留情地开走。夏梦荷依靠在车厢里,头高抬着。有那么一段时间,钟凯南不敢看她的脸。他知道,这会儿透过车窗,她一定也在注视那里面的自己,就更涌出一股难言的滋味。他想思索一些事,想从窗外那黑暗的虚空中抓住点什么。
“哎,你可别跟娄心月说这事,啊?”
钟凯南依旧把脸对向窗外,下死劲儿地盯着,仿佛只有黑黝黝的树林,密匝匝的楼丛,才可以生出平息激荡心灵的办法。
忽然,黄毛衣一跳,夏梦荷跳进了他的视野。侧脸一望,她已经笔直站在车门前的踏板上。
“你这站就下?”
钟凯南嘴张得老大,因为冲动,整个身子几乎离开座位,仿佛才从梦中惊醒。
“对!”
她没有回头,声调依然那么平静。
日期:2022-07-13 16:30:41
这时,钟凯南真坐不住了。他的心脏以每秒一百八十下的速度跳动,手脚直冒冷汗。他真不希望她走,他还有那么多的话没说完。他想从座位上站起,陪她再呆上十分钟,书包带已被他拎起;然而,书包带仅仅在他手上绕了两圈,手又颓然落下。
晚了!这会儿说什么也晚了!
钟凯南瘫坐在椅子上,浑身乏力,只剩下两只眼睛尚能发挥它的功能。他盯着夏梦荷轮廓分明的侧脸,用力盯着,像是要把这分别前最后一秒钟的影像,一帧桢刻绘在脑海里。
夏梦荷呢?看来已经下定决心,脸望向前方,不往他这里看,也不再多说一句话。到了车站,她把额前披散下来的头发,用力往后一甩,就像一个即将走上刑场的战士,快步下了车门,连头也不回地钻进拥挤上车的人群中,很快,便被潮水般涌过来的黑暗吞噬掉。
她走了!
她终于走了!
日期:2022-07-13 16:31:37
她是带着一颗还没来得及修补的破碎的心走了。她也把一路上,他们俩还没来得及说、却是最重要的话给带走了。
两分钟以后,钟凯南开始胡思乱想,殷勤的想象力给他的大脑勾勒出一幅可怕的画面:镣铐、苦役、侮辱、打骂、死亡------。同时,他也把过去与夏梦荷度过的难忘时光,一一回忆起来:那笑时舞蹈似旋转的身条儿,那活泼大胆的言语,那香山公园难忘的郊游------;还有,那仿佛仍留在嘴边的亲吻。然而,现在这一切的一切,都离他而去,也许要永远停伫在他的记忆里了。
想到这儿,他的热泪围着眼眶打转。斜过脸看见对面那一排小伙子,不知怎么他真想冲过去,对他们大骂:
“混蛋,看什么!为什么要偏偏把她关起来?为什么不把你们关起来?为什么不把我关起来?她是被我们害成这样的。她有什么罪!她有什么罪呀!”
晚上,翻看夏梦荷白天还的《安娜•卡列尼娜》,里面有几段话的下面划着红杠,分明是她划的,其中一段是卡列尼娜说的:
“他们不知道八年来他是怎样摧残了我的生命,摧残了活在我身体内的一切的东西------他甚至一次都没有想过我是一个需要爱情的活的女人。他们不知道他是怎样动不动就伤害我,而自己却洋洋得意。我不是尽力,尽我的全力去给我的生活找寻出一点意义来吗?我不是努力去爱他,而当我实在不能爱我的丈夫的时候,就努力去爱我的儿子吗?但是时候到来了,我知道了我不能再欺骗自己,我是活人,罪不在我,上帝生就我这样个人,我要爱情,我要生活。而他现在怎样呢?要是他杀死了我,要是他杀死了他的话,我是不会有一句怨言的,我会把一切都饶恕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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