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期：2012-03-22　11:23:26

　　昨天赶鸭子上架，今天重新修订了一遍：
　　那天，九岁的张娣中午就放学了，原因是老师的母亲过世——苗寨的小学确实如此：教室少，土砖砌成的瓦房，一旦下雨，便水流成河；教师少，语文、算术、音乐、美术，一个人教，从学前班到六年级，一旦告假，便无人上课了。
　　回到家，大概十二点。见爹娘坐在堂屋抹玉米棒子，说声“我回来啦”，帮忙把簸箕里的玉米扒进麻袋。问吃中饭了没？娘说还没呢。张娣咚咚哐哐跑进灶屋，煎了五个糍粑，自己一个，爹娘分别两个，和着酸菜吃。

　　这中间，爹娘无反常，专心致志干活儿，偶尔问女儿几句学习方面的话，一如平日。不想中饭过后，同时说头痛，由于不是很痛，没当回事，继续抹玉米棒子。抹下的玉米需要晒干，担去几座大山之隔的集市，要么打成粉，要么卖掉。
　　爹娘的怪诞行为，出现在头痛大约两个钟头后。当时，张娣伏在神龛下的八仙桌上写作业。“嗵”地一声，爹倒在地上，花了好长时间才起来。坐在同一条长凳上的娘看都没看，似乎说明处在相同的“状态”中。由于只看见爹的背，看不见脸，张娣以为坐偏位置，才摔倒的，说声“小心哟”，继续写作业。之后不久，爹娘同时起身，朝卧室走去，慢慢地，一步一步地。每迈一步，还条件反射似的摇晃一下。刚走进卧室，传出掀翻家具和撞墙的声响。爹又发脾气了？张娣想。悄步走到门边，透过门缝，这才看清爹娘的脸。通红、紧绷绷的脸。额头上的青筋鼓起，像植物的根。由于不住地抽搐，合不拢嘴，口水一串一串地流下。脖子上的肌肉拉得直直的，脑袋歪来扭去，好像被什么箍住喉咙，无法呼吸。不过，两人只是分别在自己的地盘上为所欲为，为不伤害对方，能够做到有意识地离开一些。

　　“看见这一幕，我害怕极了。”张娣继续道，“可是，除了哭，还能做什么呢？后来，脑袋懵了。好像哪里飞来一块石头，落在我头上，震飞了思维和意识，只剩下变压器似的嗡嗡声。
　　“再后来，娘发现我，朝我走来。爹也注意到了，跟在后面。和进去时一样，走得很慢。只是这回，边走，边朝我伸手，嘴巴一上一下地动着，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或者发出声音了，我听不见，因为耳朵里的嗡嗡声一直存在。尽管这样，我还是领会到了。‘娣儿，别怕！’这就是爹和娘想说的。口型不自然。即使自然，我也不懂唇语。可是确确实实领会到了，真的，解释自然解释不好。”说完，张娣看着我的眼睛，眸子里流露出期待我相信的神色。

　　“你是领会到了。”我说。
　　“领会后，我害怕起来了。这次的害怕，和看见爹娘脸时的害怕不同。原先担心的成分多些。而这次，是恐惧。怎么这样呢？眼前可是生我养我的父母呀。我不由自主地后退，撞翻簸箕，撒了一地的玉米，我滑倒了，被爹娘抓住了。抓得好紧、好痛。我像面对坏人那样，刨手蹬脚，瞪着他们。不过没有伤害我，爹娘只是仍然有什么话说似的啊着嘴，口水滴落在我衣服上。
　　“持续了大概三分钟吧。爹娘滚在地上，起不来了。我爬到墙角，望着他们挣扎，挣扎了好久，还是起不来。再后来，被什么东西刺中要害似的，弹几下，不动了。恰恰这个时候，我耳朵里的嗡嗡声不见了，恐惧感也消失了，爬过去一看，到处是血。”
　　说到这里，张娣陷入沉思。半晌，说自己不孝顺。我说不能怪她，那种年龄的孩子碰上那种情况，都会恐慌。
　　“我以为，叔叔摔崖后，婶婶也跳天坑了。所有人都那么说。”

　　“不是。那是爸爸对外人的说法。”
　　“想不到。”我叹了口气。
　　“爹娘死时，表情很安详。尽管挣扎过，可是，看不出有多痛苦。好像正是通过死，才让身心放松下来。”张娣回忆往事似的停顿片刻，继续道，“要说特别的地方，是血的颜色。不是我们通常看到的红色，是别的红色。红色里好像添加了牛奶，被稀释了。我抱着娘的头，边哭，边叫她醒醒。血沾在我手上。凑近一看，上面有虫，细细的，白白的，肉眼几乎看不见的虫。不过我没有在意这个，继续哭。真怪，原先无论如何出不了声。现在却哭个不停。我们的爸爸听见哭声，从哪里赶来，问怎么回事？我不知道怎么回事，除了哭，就是摇头。爸爸没有再问。之所以没有再问，是因为事有先例。”

日期：2012-03-22　11:23:38

　　“事有先例？”
　　“我的祖父和祖母，也是三四十岁就死了的。知道？”
　　“知道。家谱上记载，你的祖父，是我们家的书记，写一手漂亮的毛笔字，可惜只活到四十三岁，和你祖母死于同一天。”
　　“他们也是大吐血死去的。这个也晓得？”
　　“不晓得。”
　　“爸爸知道，我的爹、娘、祖父、祖母，是同样的死法，所以才没有追问。同样的原因，一直以来，才不希望我们走得近，尽管这从表面看不出。可是，只要留意爸爸的言谈和表情，我还是觉察到了。我知道，这样说有些不好，好像在说爸爸坏话。可是事情确实这样。爸爸的想法是对的，我们不可以的，这我知道，可心里就是难受。还不是？那样的话，不就违背爹和娘的遗愿了么？临死前的他们，紧紧抓住我的手，想传达的无非只有两点：照顾好自己；照顾好你。传达这个时，我同样听不见，同样是领会到的。虽说是领会，却比实实在在的言语刻骨铭心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