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期:2021-12-15 13:43:27
相逢来生少年时
第一回 金顶山下柳如烟 边陲浪子逐红颜 (1)
康熙四十三年,藏历木猴年,冬。
苍穹之下的玛布日山巅,布达拉宫巍然屹立,宫墙高筑,殿宇嵯峨。气势恢弘的白宫霸气横陈,将一座堂皇富丽的红宫怀抱在中央。红宫的歇山顶上,铜瓦鎏金,飞檐外挑,在万里碧空下金光熠熠,庄严华美。
玉琼卓嘎口中喃喃诵咒,双手合十,高高地举过头顶,向前行走一步;合掌于面前,再行一步;合掌至胸前,迈出第三步。
随后,她向前伸展双臂,膝盖跪地,跟着将全身展展地匍匐在地上,额头重重叩地。随后站起身来,仰望着面前的布达拉宫,双眼饱噙热泪,浑身战栗不已。
“阿爸阿妈,卓嘎要为你们在布达拉宫前磕下十万个长头,你们在西方极乐世界安息吧!”
她满脸泪水,再次双手合十举过头顶,口中念诵咒语,一遍遍伏地大拜,一遍遍地向着布达拉宫虔诚地磕着长头。
从工布到拉萨,千山万水跋涉,她已经恍惚得记不清自己是怎样一步一步走过来的了。身上的氆氇藏袍又脏又破,已经看不出本来的颜色,腰间系着的邦典膝盖处被无数次的跪拜磨破了两个大洞;头上的一百零八根小辫,有的还顽强地保持着辫子的模样,大部分则早已散了,被汗水和雨水黏合了尘土,破毡败絮般顶在头上。
阿妈那么自信,还说她盘的辫子上抹了酥油,不会散开呢。
想到阿妈,玉琼卓嘎止不住心里一阵阵绞痛。
三个月前的那个夜晚,在家乡工布那间残破不堪的小屋里,昏惨惨的酥油灯下,她披散着一头黑漆漆的长发,跪在阿爸面前,阿妈则坐在她身后,精心地在她的长发上涂抹着酥油。
酥油灯忽明忽暗,灯芯上的小火苗像只垂死的猛兽,挣扎着在黑魆魆的四壁上投出狰狞恐怖的影子。墙上的怪兽仿佛随时都会破壁而出,将这一家三口撕扯成碎片,连皮带骨地吞噬殆尽。
阿爸蜷缩在墙角的卡垫上凄楚地呻*了一声。玉琼卓嘎连忙俯下身,为他擦去额头上的冷汗,握住他的手,轻轻叫了一声“阿爸”,泪水却早已止不住了。
阿爸被次仁老爷毒打,受了重伤。
那天午后,次仁老爷让阿爸背着他,带着一队人挨家挨户催租子。阿爸背他淌过一条小河时,不小心脚下一滑跌倒了,将次仁老爷摔在河里。老爷大怒,当场用鞭子狠狠抽了阿爸一顿。之后还不解气,命人把阿爸押回去,吊在房梁上狠命地打。
阿妈和玉琼卓嘎得到消息匆忙赶到,阿爸被打得只剩下半条命了。她们跪在次仁老爷面前,不停地磕头,痛哭着请老爷发发慈悲,放了阿爸。次仁老爷看到跪在地上的玉琼卓嘎,眼珠一转,一张胖脸上堆满奸笑,道:“放人可以,把卓嘎给我留下来!”
阿妈拼命地磕头求饶,直到把额头磕得血肉模糊,次仁老爷才同意让母女俩先带阿爸回家,但次日一早,必须把卓嘎送到老爷府上。
玉琼卓嘎的头发上已经浸满了酥油,阿妈麻利地为她辫起一根根小辫,长叹一声,道:“格桑花刚刚盛开,怎能让恶魔采摘!孩子,你今晚就逃走吧!”
阿爸喘着粗气,挣扎着道:“天上只有无主的雄鹰,地上哪有无主的奴隶。整个工布都是次仁老爷的,能逃到哪里去呢?”
阿妈在刚刚辫好的一绺小辫上系上红丝线,道:“恶狼来时不躲要遭殃,眼前有路不走要后悔。卓嘎,你逃得远远的,逃到拉萨去,拉萨住着五世尊者,我就不信次仁老爷的手能伸到那里去!”
“阿妈,我不走,要走就和阿爸阿妈一起走!”玉琼卓嘎转过身,扑在阿妈怀里,泪水顿时将她的前襟浸湿了一大片。
阿妈抚摸着她满头乌黑油亮的小辫子,柔声道:“傻孩子,都说看装糌粑的口袋高低吃饭,看水流缓急的情况过河。我们老了,你阿爸还受了这么重的伤,哪能走那么远的路,爬那么高的山呢?你放心走吧,次仁老爷不能拿我们怎么样。”说到这里,阿妈已是老泪纵横,她用树皮般粗糙的手捧起玉琼卓嘎的脸,仔细端详着她,边看边止不住地洒泪。
玉琼卓嘎刚刚满十九岁,正是碧玉桃李年华。一张鸭蛋般圆润白净的脸,两边颧骨上略现红斑,像是淡淡的抹了一层胭脂。两条又长又浓的眉毛宛如刻意勾画过似的,一双大眼睛清澈明媚,令人一看便要着迷。她的鼻梁高挺,薄薄的双唇嘴角微微上翘,透出天生的自信和倔强。即便在此生离死别,痛不欲生之际,仍然仿佛高原上盛开的格桑花一般,美丽而又坚毅。
一百零八根小辫子辫好了,分别的时刻也到来了。
阿妈强忍悲伤,哆嗦着双手帮女儿穿好氆氇长袍,腰间系好邦典。又在她头上别了一个银质的头饰,耳朵上戴了两颗镶着小小绿松石的耳珠,腕上戴了一个牦牛骨做的手链。最后,在她胸前挂上了两串念珠。
阿妈退后一步,打量着装束停当的玉琼卓嘎,看着看着又淌下泪来。
“孩子,你放心的去吧。山再高高不过天空,水再涨漫不过桥面,逃到拉萨,你就安全了。拉萨是五世尊者的领地,次仁老爷本事再大,也不能追到拉萨去抓你。”
玉琼卓嘎泪如雨下,长跪在阿爸阿妈面前。
阿爸艰难地从卡垫上歪过头来,看着她道:“孩子,你阿爸阿妈有一个毕生的心愿,看来是不能亲身实现了。你到了拉萨,能不能替我们在大昭寺和布达拉宫前磕十万个长头?”
玉琼卓嘎紧紧握住阿爸瘦削的手,泣不成声,频频点头答应。
夜深了。她离开养育了自己十九年的阿爸阿妈和住了十九年的小破屋,混在几个从外乡到拉萨朝圣,路过工布的人中间,向着拉萨的方向出发。她几步一回头,直到小破屋里昏暗的酥油灯光和阿妈站在屋前的身影完全看不见了,才抹干眼泪,跟着人群继续前行。
天亮的时候,玉琼卓嘎讨了一小块糌粑,一碗酥油茶,胡乱吃了,躲在离大路很远的一个高大的玛尼堆后歇息。秋日正午的阳光暖暖地洒在身上,她感觉眼皮越来越沉重。昨晚一夜未眠,又走了那么多山路,真的累坏了。不知不觉便在玛尼堆后睡着了。
等她再次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仰面望去,穹顶之上繁星点点,环顾四周,远山横黛巍然肃立。夜幕下的高原,空旷寂寥,只有玛尼堆上那些不知被多少虔诚的信徒缠绕了不知多少圈的经幡卷着夜风,在头顶啪啪作响。
玉琼卓嘎呆呆地坐了半晌,方才醒悟过来自己身处何地,一瞬间无尽悲凉涌上心头。长这么大,这是她第一次离开工布,离开阿爸阿妈。她真想嚎啕大哭一场,又怕哭声招来野狼,只能小声地啜泣。哭了一阵,她站起身来,久久地望着家乡的方向,然而夜色正浓,她什么也看不到。
夜色越发深沉,玉琼卓嘎迈开双腿,借着满天星光,辨识了路径,继续向拉萨的方向行进。天快亮的时候,她赶上了一小队去拉萨朝圣的人。她跟着人群走了一段山路,向人家讨了一块糌粑,一碗酥油茶,躲到路边的一座玛尼堆后吃喝了,然后靠着石堆打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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