估计我妈也没想到,一个天才,居然用了半个月都没学会骑车,我也才知道原来天才也有缺陷,身体协调性出奇的差,好像胳膊腿儿特意不想被那颗聪明的脑袋指挥,摔了无数次,两腿膝盖结了好几层痂,他爷爷见了心疼,不让我教了,但秦理坚持摔再狠也必须学会,否则好像在伤他自尊。我妈一看我们天天骑车也不聊学习,也劝我算了,以后还是驮他上学吧,路上让他教你背古诗,晚上你还是留家写作业吧,再有一学期就考初中了。那之后好长一段时间里,我晚上在家写作业的间歇,趴在六楼窗台往下看,都能看见秦理推着他爷爷那辆大二八,不停地在月光下摔倒,再爬起,再摔倒,倒在地上的时候,车的影子长出他自己一倍。
半个月后,在一个平淡无奇的清晨,秦理推着那辆老旧的大二八,早早在楼下等我一起骑车上学。他终于在摔倒又爬起成百上千次后,练就了最让自己骄傲的技能,而且是非常独特的掏裆式右腿从横梁下面钻过去踩脚蹬子,站着骑,因为他个子太小,坐上去腿就不够长。当他以那样诡异的身姿骑车跟在我的身后,我担心他安全回头看,无意中见到了之前他从未露出过的笑容。那以后不久,他就被育英少儿班招走了,从此上学不再跟我同路,我重新回到全班前三名。
小学毕业时,我以全校第一的成绩考上了育英初中的公费生。放榜当晚,我爸妈激动得整宿没睡,我光宗耀了祖,而他们也不用砸锅卖铁,或四处借钱。第二天一早,他们就领我去吃肯德基,因为去太早了,站门口等到十一点人家才开门。我一口气吃了两个鸡腿汉堡、两盒鸡块、一包大薯条和一杯大可乐,他俩坐在对面瞪眼看着我吃,全程笑得嘴都没合上过。反而是我并没有太兴奋,当时我并不清楚,考上全市最好的中学,走进那样一个专门出天才的校门,除了能让我的父母和一些跟我毫不相干的亲戚朋友称赞外,对我的生活到底会有什么真正意义上的改变。我爸仍旧卖炸串儿,我妈仍旧扫大街。但是他们的反应让我相信,六年以后,等我从育英毕业,再从一个全国重点大学毕业,我的父母就再也不用干这些辛苦又卑微的工作了。因为书里跟电视里都说过,书中自有黄金屋,知识改变命运。而在当时,考上育英对我生活最大的实质性改变是,我跟秦理上学又同路了。秦理的爷爷给他买了一辆新的自行车,捷安特,虽然是最便宜那款,但那仍是我梦寐以求的。能吃上一顿肯德基已经够了,我不能再得寸进尺跟爸妈要钱买新车,所以我还骑那辆坤车。当时秦理的个子已经蹿得跟我差不多高,终于可以坐着骑车了。他的车后座安了一个软坐垫,居然也学会驮人了。软坐垫是他爷爷拿喷枪焊上去的,很牢固,应该也很舒适。
然而一开始我并不知道,那个软车座专属于一个人黄姝。直到某个晚上,我无意中撞见他驮着黄姝,骑在路上有说有笑,我才回过味来,为什么他每天只有上学跟我同路,而放学后却说少儿班每晚要加一节晚自习叫我不用等他。从那一刻起,一切都变了。我顿悟了,爱不完全干净,因为爱还有嫉妒。我不确定自己发现他俩的那一刻,黄姝侧身坐在秦理的车后座上有没有认出我,但我还是怯懦地假装抬手挠头,遮住了大半张脸。当我的手停留在额前时,无意中又唤醒了那道七针长的疤痕,事情当时已经过去快一年了,那道疤竟然再次跳着疼了一下。
六年级的冬天,为了黄姝,还有秦理,我跟胡开智和他带着的一帮小流氓打了一场生死架,胡开智手里那把短锹竖拍在我的脑袋上,血流成河。我爸妈跟班主任老范儿,因为我没死都很庆幸。我在医院里躺了一下午才醒过来。
正因为那一切的开始跟结束都有明确的时间节点,背叛的感觉才会来得如此直接。秦理驮着黄姝越骑越远,朝黄姝家的方向。我依稀记得,当晚天空中的云层很厚,月亮时隐时现,跟着他们跑了。
黄姝的尸体被发现后的第四天,警方仍旧未接到任何失踪人口的举报信息。一个生命,无人认领。
冯国金带着专案组几个人再次研究了施圆提交的法医鉴定报告,死者身份,唯有冯国金心里清楚。最直接的确认办法,是拿照片给女儿冯雪娇看,但他不想。虽然冯雪娇早晚会知道,但他不想从自己嘴里说出。不能再耽误了,冯国金只告诉了小邓,女孩可能叫黄姝,十七岁左右,直接照这个查。小邓立刻调了户口登记信息,黄姝的户口落在他舅舅汪海涛家,跟她的舅舅和舅妈,还有姥姥一起住在铁西区艳粉街的一栋回迁楼里。黄姝的学籍在省艺校,2000届舞蹈班。冯国金盯着电脑屏幕上黄姝的身份证照片,又低头跟犯罪现场的照片仔细比对,倒吸了一口气是这孩子没错,1985年3月份的生日,再有一个月就该十八了,大姑娘了。四十二岁的冯国金,从警以来,还从未经手过任何一件命案涉及自己认识的身边人,何况还是个孩子。他不是怕,他是在后怕,他脑子里有种挥之不去的念头较着劲儿往外钻先是老宋的女儿,现在是黄姝,一样都是花季少女,冯雪娇比她们又多什么呢?无非有一个完整健全的家庭,和一个当丨警丨察的爸爸,她和近在咫尺的危险之间,就隔着这么两层。冯国金当丨警丨察和为人父正好都是十五年了,第一次有这种情绪还是很难平复。他的手还在抖,两次没打着火机,还好是火机没气了,要不太丢人了。小邓刚好拿着法医组刚刚传真过来的最新尸检分析报告走进来,顺手帮冯国金点上。冯国金抬眼看看小邓,这年轻人真挺不错的,爱钻业务,不扯别的。冯国金在心里给自己鼓劲儿,他得给小邓做好样子。
冯国金接过新出的报告。他一边看,小邓一边说,死亡时间确定为尸体被发现的七十六小时前,误差不超过一小时,就是2月12日的下午四点至六点间,死亡原因是被扼颈窒息。冯国金插一句问,不是还查到胃里有农药吗?不是被药死的?小邓说,不是,我特意问过施圆,说农药含量非常低,根本没到致死的剂量。施圆说,很可能喝的是假农药,这两年医院里不少这种案例,农民在家喝农药自杀,结果喝的假农药,喝完半死不活,送医院都能救回来。提取到的DNA还是检测不出什么有效证据,被大雪给破坏了,目前技术也有限,送省厅了,也没做出来。差不多就这些了,冯队。
小邓又说,我觉得那个施圆,说话虽然挺臭,干事儿还挺沙楞的。
冯国金心领神会,强挤一声哼笑,那天开会他就看出来了,毕竟是年轻人,眼里藏不住事儿。冯国金放下报告,说,我的第一反应,三点:第一,被凶手正面掐住脖子,被害人一定会反抗,脸和身上一般都留有搏斗伤,指甲里也会留有凶手的DNA,但是这些都没发现,很可能在被掐死前已经晕过去了,肯定不是外伤所致,最大可能是农药,但是谁会用农药来把人药晕?不正常。但能肯定,mí jiān的可能大过qiáng jiān,熟人作案嫌疑最大。第二,如果犯罪现场不在鬼楼附近,那凶手极有可能是借助私用交通工具把尸体运到那儿的。鬼楼四周几个路口一周内的监控全调出来,筛查所有在附近停靠过的可疑车辆。第三,伤口上的猪血,和腹部的疤痕图案,到底是怎么来的得弄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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