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理应该走远了吧,我脑子里在想。用掏裆式骑着他那辆大二八,一个人回家。
放学后,冯雪娇问我,要不要一起回家。什么时候她也开始骑车了?自称她姥爷一个下午就把她教会了。我说,咱俩根本不顺路。冯雪娇甩脸子要走,我心一软,说,要不我陪你推车到下个路口吧,然后各骑各的。路过校门口卖磁带的小摊儿,冯雪娇停下车来,买了一盘鬼故事磁带,五块钱,转手要送给我。她说,我知道你一直想要,送你,当作是对你今天英勇表现的奖励。我突然有点难受,大概是自尊心作祟吧,我说,给我也白瞎,我没有随身听。冯雪娇硬塞给我说,随身听我借你,买都买了,我又不敢听,你要不收我就再也不理你了。说完她直接把磁带塞进我书包的侧兜。
快走到路口时,路过237公交站。黄姝正站在那里。她坐这班车我早就知道,甚至有时候放学故意磨蹭,远远看着她等车来,一个人的时候她喜欢咬自己的马尾辫,抠手指,连这些小怪癖在她身上都特别可爱。等她上车我再骑走,有时候,是秦理陪我一起停在街角偷看,反正他是个小屁孩儿。但是当黄姝朝我招手的一刻,我还是很讶异,下意识回了下头,确认身后没人,才被冯雪娇拽着走了过去。
黄姝说,王頔,谢谢你。她笑得很甜,特别特别的香。
两个月了。那是黄姝面对面跟我说过的第一句话。我一时不知道回什么,杵在原地。倒是冯雪娇先停下车,走上前摸黄姝的马尾辫说,你这个头绳在哪儿买的?真好看。黄姝说,别人送我的。你要是喜欢,就送你吧,我还有一个。冯雪娇一点不客气,乐着点头。黄姝解下头绳的一瞬间,黑长的鬈发伴随轻轻甩头的动作,从我的鼻尖掠过。除了祈求时间能够静止在那一刻,脑子里竟然没有任何别的想法,下身也没再出现异样,我知道,我的爱又干净了。
当时我还以为那叫自来卷,多年以后听冯雪娇讲,才知道那是烫发。冯雪娇人生第一次烫发就是黄姝带她去的,就在上初中前,烫过火了,回到家被她妈大骂一通,直接给揪到楼下发廊剪成了短发,为此她哭了三天。后来一想,反正进了育英早晚也被剃成小子头,才算想通。我了解她,黄姝是她这辈子的标杆,也是她的噩梦,因为即便她日后再努劲,烫发也好,整容也罢,她也不可能比得上黄姝那般美。你怎么可能比一个死去的美人还美呢?死人不会老啊。
冯雪娇迫不及待将头绳系在辫子上,两颗小小的红樱桃自己在跳。冯雪娇对黄姝说,那我也得送你点东西啊。黄姝说,没关系,谢谢你的纸巾。说完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纸巾,也是心相印,蓝色包装,递给冯雪娇。冯雪娇说,哎呀不用了,你都送我头绳了。我一把接过黄姝的纸巾说,给我吧,我擦车用。冯雪娇说,就你最不要脸,快回家去吧,我要陪黄姝一起等车。
黄姝冲我摆手说,路滑,慢点骑。
那天的夕阳正好。我骑着车,哼着歌,羽绒服紧贴胸口的内兜深处装着两颗叠在一起的蓝心。电影里曾看过那么多爱情故事的开头,都不如自己这个。一切都恰到好处。
从告别黄姝开始数的第三个路口,胡开智带人远远站在街角的一条快拆迁的胡同口等我,我一点都不惊讶,主动骑车拐了进去,嘴里仍哼着歌。之后发生的事没什么好说,胡开智带着几个人,领头的是他那个混社会的表哥,以前他跟外班人打架就找过,我们都见过。他表哥对胡开智说,这小子怎么劈你的,你就怎么劈他,敢还手我打死他,照脑袋劈。
那次斗殴只有我被记过了,因为我在校内打胡开智在先,而胡开智没还手。校外的事,学校不管。胡开智表哥手底下一个小流氓顶包了,坚称那一锹是他拍的我,胡开智没动过手。其实我并没有很在乎,我先打他,他再打我,天经地义。但胡开智他爸到医院后,问我爸要不要报警,小孩子打架不是大事儿,不报警就私了,赔我家五千块钱。这件事是我爸临死前躺在病床上才告诉我的,我醒过来以后,大夫说没什么大事儿,他就收了五千块钱。胡开智他爸爸是个大老板,人脉很广。我安慰他说,没事儿,我挨一锹给咱家赚了五千块钱,我挺骄傲的。走出他的病房,我哭了,我才想起当年他在我的病床前对我说的那句“爸没本事”是什么意思,原来他不是想要帮我打回去。
奇怪的是,从头到尾也没有一个大人问过,在我用椅子劈胡开智之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伤好以后,我爸妈带着我去校长办公室找西瓜太郎,老范儿也在场。我妈求西瓜太郎能不能把我的处分销掉,怕上了初中还会背在档案里。西瓜太郎不同意,我爸妈送的烟酒他也没收,大概没看上。我妈哭了,他俩都没辙了。我也不知道自己当时怎么想的,顶着满脑袋纱布,冲西瓜太郎敬了个少先队礼,宣誓一样说,校长,如果我能以全校第一的身份考上育英初中,能不能请求你把我的记过处分销掉?先是老范儿一愣。西瓜太郎喝了一口茶水说,不用第一,只要你能考上育英,我就给你销掉。我放下手说,谢谢校长,拉着爸妈走出了那间空旷的办公室。
近两年,我妈总爱提起这件事,尤其喜欢给一家人讲,一说就掉眼泪。她说,我觉得我儿子就在那一瞬间突然长大的,比谁家孩子都懂事儿。我怀抱着女儿,捏着她那像富士苹果一样透红的脸蛋,想起了我爸那句遗言:“爸没本事”。
连夜审那个穿皮夹克的男人,小邓起先一直没进屋,有冯队亲自审呢,他下楼给大家伙买饭去了。不管皮夹克有没有重大嫌疑,之前一轮排查都是他差点儿放走的人,脸上挂不住,所以自掏腰包,请大家吃饺子。饺子买上来,曹队也来了,问冯国金目前什么进度,冯国金说,一会儿家属来辨认衣物,目前看来,嫌疑重大,得拘起来。曹队说,这案子真得尽快,外面有风声了,传得挺邪乎,说什么的都有。两人在门外一起抽完烟,曹队就走了,他还要亲自带队去邻市一家夜总会抓hēi shè huì,回来一趟本想抽调走冯国金手底下俩人,一看这边有线索了,没好意思开口。冯国金进屋继续审,小邓把饺子放在办公室,跟进去了。
皮夹克连自己名字都叫不准,只知道自己姓王,身份证也没有,说话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精神问题挺严重的。一看这情况,同审的刘平也来邪的,拿枪毙吓唬他,精神病也害怕。刘平问,女孩衣服哪来的?是不是你shā rén以后从身上扒下来的?皮夹克说,不是,不是,捡的。刘平问,哪里捡的?垃圾箱,垃圾箱。刘平问,捡来为什么包得好好的?皮夹克,好闻啊,真好闻,不能给别人闻。
小邓帮助他回忆,张老头儿发现尸体当天,皮夹克就在围观群众里胡说什么“都扒光了”“好闻”一类的流氓话。小邓问他,你是不是看见有人把女孩扒光了衣服,扔进坑里的?皮夹克狠狠摇头说,我什么都没看见,衣服是别人送我的。冯国金又问,你不是说自己捡的吗?为什么只有内衣裤,外套呢?你给扔哪儿了?还是被你给烧了?皮夹克继续语无伦次,半哭半笑,空洞的眼神仿佛黄姝就站在他面前,躲躲闪闪。小邓低声骂了一句,妈了个逼,到底哪句是真的?皮夹克说,都是真的,衣服是我的。要不是冯国金在场,小邓早就上手打他了,刚进刑警队第三天,他就因为动手打过一个气焰嚣张的老流氓,被领导严重警告过一次。小邓性子急,喝茶都能呛着自己。冯国金按住小邓说,别急,摊上这样的上手段也没用。先把内衣上的血迹交给法医化验,出结果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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