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个少男少女间的残酷青春》
第20节

作者: 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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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我第一次听说,还有这种病。当时我顺嘴开了个挺缺德的玩笑,意思是你脑袋里有水吗?自己干瘪地笑了两声后,才发现黄姝跟冯雪娇同时在瞪我,黄姝的眼神更温柔些。黄姝又问,那是什么病?耳朵会疼吗?秦理说,是脑袋疼,头晕,有时会想吐。黄姝又问,什么时候发现的?秦理说,半个月前。
  后来我才知道,当年秦理学骑车总摔,也跟这个病有关,因为他身体的平衡能力被破坏了。

  黄姝让秦理坐在沙发上,自己站着给秦理轻揉太阳穴。黄姝问,这样会好一点吗?秦理说,还行,但是没用。我问他,能治好吗?秦理说,大夫说,一两年自己能好。这时,秦理爷爷嘴里又开始呼噜呼噜,秦理拿遥控器帮他调了个台,是一个主持人帮人调解家事的节目,嘉宾们人脸一张卡通面具,正吵得不可开交,好像是为了老妈的房子该给儿子还是闺女,有点好笑。
  冯雪娇从来不拿自己当外人,我跟黄姝在继续询问秦理的病情,冯雪娇开始各个角落地闲晃乱翻,不一会儿便有惊喜收获,手握一把头绳回来,有小西瓜的,小苹果的,和小葡萄的,每样都有一对。冯雪娇打断我们问道,秦理,你怎么会有女孩子的头绳?你也喜欢绑小辫啊?她说完兀自咯咯地笑,竟没发觉在另外三人眼中显得无比白痴。连我都看出来了,那些头绳,跟黄姝还有冯雪娇自己头上的小樱桃是一套,本来就是买来送给黄姝的。黄姝和我的眼神在一瞬间对上了,相互作用力仿佛将我推入墙角,令我无地自容。“力的相互作用”概念还是秦理讲给我听的,那是初中物理内容,大概意思是,世间万物都是彼此相互作用的。在那一刻,秦理是我的标杆,相比之下,我才是四个人里最像小孩子的那个,幼稚、怯懦、自以为是。原来秦理和黄姝,早就将彼此的生活交织在一起,远在我为两人挨那一铁锹之前。冯雪娇继续不合时宜地问秦理,西瓜这个真好看,能送我吗?我提高音量说,冯雪娇你能不能懂点规矩,是别人的东西你都想要是吗?自己不会买啊?!冯雪娇瞪大眼睛,反呛道,又没管你要,你急什么?!秦理说,都送你了。冯雪娇感谢说,我只要西瓜的!

  尴尬之际,门突然开了。这个泛着衰败味道的小房子,竟在那个平凡的下午热闹非凡。年轻的陌生男人站在门外,迟迟没进来。秦理自言自语般说,我哥。
  那是我们第一次见到秦天,可我总觉得眼熟,之前一定在哪儿见过。当时我有点吃惊,没想到这个家还有第三个人,自以为跟秦理是好朋友,却从没听他说过他还有一个亲哥哥在世。秦天见到我们也是一愣,点了下头,无意跟我们几个孩子说话,但他的目光显然在黄姝身上停留得最久,直觉告诉我,两个人不是第一次见。秦天一只手拎着一个巨大的蛇皮袋,足够把我们任何一个人装进去,里面鼓鼓囊囊,但看上去不沉,因为当他把蛇皮袋换到另一只手他的左手,是只坏手,五指蜷缩成一团,手腕异常干细,像一只耷拉脑袋的鹅依然提得很轻松。他衣着很单薄,光看着都冷。

  秦天对他弟弟说,往家带人怎么不说一声?秦理说,那我走。表情一贯的冷漠。这一来一去,连闲话最多的冯雪娇也熄火了,灰溜溜地跟着我们低头换鞋,第一个蹿出门去,接着是我跟黄姝,秦理殿后。正要关门之际,秦天问他,爷爷药吃了吗?秦理说,吃了。秦天又问,你的呢?秦理说,也吃了。秦天放下蛇皮袋,右手拉开拉链,里面竟然装满了各色包装的小食品,缤纷到炫目。他随手抓出七八袋子,塞给秦理说,拿去吃吧。我见到秦天那只正常的右手,手掌很大,手指细长。

  从秦理家楼栋走进我家楼栋之间,我突然想起在哪儿见过秦天了电视上,他长得像秦大志。
  黄昏还不到,冯雪娇黏着黄姝不放,吵着去我家,秦理怀抱着一堆小食品,无动于衷。我家里的确没人,我只是不想让两个女孩子见到我家寒酸的景状。碍于面子,我提前预警说家里很乱,冯雪娇说没关系,可她进门的一刻,一脸的惊讶还是把她出卖了,她嗅了嗅鼻子,对我说,跟你身上一个味。我说,嗯,是孜然跟辣椒面,我爸是烤串儿的,我妈扫大街。

  狭小的客厅里,四个人挤在我家破旧的沙发上,吃着那七八袋零食,就着冰箱里仅存的两瓶八王寺汽水。没一会儿,冯雪娇又吵吵肚子疼,黄姝贴在她耳边说了什么悄悄话,冯雪娇点点头,黄姝说,那你不能喝凉的了,缓一缓再喝。这时,冯雪娇突然又眼睛一亮,对我说,你还有电脑?她的口气有点夸张,似乎是为了缓和刚刚进门时表现出的不得体。我说,486,我表哥家淘汰不要的。我顺手开机,对秦理说,有游戏,雷曼,你要玩吗?秦理问,好玩吗?我说,还行,就是第五关一直过不去。秦理坐到电脑前,我给他打开游戏,想教他哪个键是跳哪个键是出拳,秦理说,我自己研究。我搬了一把小叉凳坐到冯雪娇和黄姝对面,目光跟黄姝碰上,还是有些不自然。秦理背对着我们开始打游戏,一边敲键盘一边接受冯雪娇恼人的盘问。

  原来,秦天和秦理确实是亲兄弟,差了整十岁。秦理出生后不久,他的妈妈就跟爸爸秦大志离婚,说什么都要带两个儿子走,秦理爷爷不干,走可以,孩子只能带走一个,必须给老秦家留下一个种。后来法院也确实只把哥哥秦天判给了母亲,秦理留在了爷爷身边。秦理还不到一岁的时候,秦大志就长期失踪,平均每两年现身一次,给他和爷爷留一些钱,所以秦理对他爸基本没什么印象。我在心里算了算,秦理十一岁,电视上秦大志团伙作案历史也是十一年,也就是秦理出生后不久的事。秦大志被枪毙以后,秦理的妈妈跟着改嫁的丈夫去了南方,而秦天早已成年,不愿再寄人篱下,他选择回到秦家照顾多年未见的亲弟弟,和半身不遂的爷爷。

  秦理说这些的时候,唯独黄姝的表情一点不惊讶,好像她早都知道,有两行泪水滑落,眼角的亮片被冲淡。冯雪娇也被黄姝感染,扭捏地说,秦理,你还有我们几个好朋友呢,别太难过。秦理头也不回地说,我不难过,第五关过了。我看了看表,秦理一共用了十分钟不到。
  落日映在客厅的窗玻璃上时,冯雪娇借我家电话打给她姥爷,说再晚一点回家,自己打车回去,跟黄姝顺路,不用接。她姥爷让她小心点脚。我听到说,你是打算在我家吃晚饭过新年吗?冯雪娇说,别心疼,小食品我都吃饱了。这时,我妈回家了,比平时早很多。冯雪娇竟然一转脸变得乖巧很多,跟我妈问好,黄姝也起身问好。我妈先是有点惊讶,随即笑脸相迎,橙色的清洁工马甲还罩在身上。我问她,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我妈说,这不是元旦嘛,单位放我们早点回家,你爸今天生意也不错,串儿不够了,我赶回来串点儿。

  家里厨房小,平时我妈都是把切好的肉和成堆的竹签子拿到客厅的长茶几上串。今天客厅被我们霸占了,她显得有点为难,转悠了两圈儿打算再回厨房时,黄姝站起来说,阿姨,我帮你吧。我妈说,那怎么好意思,埋埋汰汰的。黄姝说,没事儿,我从小都自己干活儿。黄姝陪我妈进了厨房,不到半小时,捧着几盆切好的肉片跟蔬菜回到客厅,支开架势。我猜我妈不想让黄姝上手还有别的原因一串鸡排里基本没几条鸡肉,百分之八十是面包糠和面粉,搅一起按扁了就是一块;牛肉串里要放一种东西叫嫩肉粉,颜色一下能由暗红变粉红,但电视上说过这东西有毒这些都是属于一个勉强维生的家庭的商业机密。冯雪娇看黄姝忙活着也不好意思了,撸起袖子一起帮忙串串儿,最后我跟秦理也只好加入。一边串我脑子里一边在想,我家富余这么多肉,我妈真的至于一点都舍不得往我的饭菜里下吗?再一想不对,这一盆盆的不是肉,是钱,我不能拿钱当饭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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