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个少男少女间的残酷青春》
第24节

作者: 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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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开学当天中午,我跟冯雪娇就在育英偌大的食堂里找到了秦理,他正跟一帮看上去比他年纪还小的孩子在学校为他们单独开设的小灶隔间里吃饭,都闷头不说话。秦理端着饭缸出来,被我和冯雪娇拉到人少的窗台边一起站着吃。原本我以为,秦理到了少儿班就会找到更多有共同语言的朋友,可现实并非如此。秦理说,没话,各干各的。秦理比我们早进入育英半年,少儿班的课程已经学到高一了。偏科是天才的通病,秦理的语文和英语成绩一般,导致他在少儿班的综合成绩中游,但这样的孩子还有一条更便捷的出路,搞竞赛,数理化和计算机里挑一个,省二等奖以上就能保送,一等奖妥妥进清华北大。秦理说,他正在准备物理的省赛,可是最近一阵头疼得厉害,看字就眼花,根本没法动笔,只能在脑子里算题。我问他,要是竞赛拿了名次,你是不是很快就去上大学了?秦理说他不知道,他很累。我第一次从秦理口中听到“累”这个字时,他还不到十二岁。

  其实早在小学毕业的那个暑假,秦理的病情转重已经初露端倪了,只是除了黄姝,我跟冯雪娇都无心留意而已。那个仍属于童年的最后一个暑假,我跟冯雪娇因为都如愿考上了育英,心情大好,而黄姝在小升初后,进入省艺校舞蹈班,回到她最有归属感的世界里,明显要比在和平一小生活的那年愉快许多,唯独秦理,脸上被一层更浓重的不快乐笼罩。那次我们四人去青年公园划船,我和黄姝负责摇桨,冯雪娇拿她妈妈新买给她的傻瓜相机为我们拍照,秦理坐在小船中间一动不动。当时我还以为“傻瓜”就是相机的牌子,讽刺冯雪娇说,真是什么人用什么相机。冯雪娇抬脚踢了我一下,动作很大,腿风带动小船在湖中央摇摆起来,就在同时,双手扶紧船沿的秦理突然冲着湖水干呕起来,我们三人都被吓到,赶快加速摇着船回到岸边。那天风和日丽,湖水跟陆地一样平静,可秦理仍承受不了一丝多余的颤动。还是黄姝主动给秦理买了根冰棍儿,让他吃一口凉的压压,胃会舒服点。黄姝的方法果然奏效,她永远是最会照顾人的那个。那段时间,她的头上早已不戴秦理送她的小樱桃头绳,而是干脆不再绑马尾,任一头长卷发肆意舞动,像微风天里的柳树。当时我仍把秦理当孩子,比我们还小的孩子,黄姝照顾起他来,真的就像一个姐姐对弟弟般,不掺杂质。在一段短暂的时间里,我竟不再嫉妒秦理,只是单纯羡慕,甚至幻想,假如自己也能得一种招人怜悯又要不了命的病就好了,那样也能得到黄姝不同寻常的关爱了。而冯雪娇当时刚被她妈强迫着剪了一头短发,闷在家里哭了三天才出门,见我们时,眼泡还是肿的。我反而觉得短发更适合她,轻巧利落,起码显得她跟黄姝不一样了,不再是一个幼稚的效仿者。大概她自己也有觉悟,改变形象后平添了一个毛病,总爱用手摩挲额前的刘海,嘴里还一边哼着梁咏琪的《短发》。

  上岸以后,冯雪娇提议去碰碰凉吃冷饮,她请客。但黄姝执意要请,她说要感谢过去一年里我们对她的照顾。这话听得我脸红,以为她会明白所谓的“照顾”在我心里意味着什么。冯雪娇则说,谢什么谢,说那么见外,我们不是好朋友吗?她又转头问我跟秦理,我们四个是不是好朋友?最好的朋友?我尴尬地嗯了一声,秦理闷头吃着浇汁三球雪糕,懒得回应,只有黄姝温柔地配合她说,你们都是我最好的朋友,永远的好朋友。冯雪娇对黄姝说,虽然你跟我们仨不在一个学校了,但是不许忘了我们,记得找我们玩儿。黄姝解释说,她进艺校以后就要开始住校了,只能周末出来。冯雪娇说,那就以后每个周末一起出来,好不好?我又嫌冯雪娇烦了,就你闲工夫多是吗?你妈能不能放你出来还不一定呢。冯雪娇说,反正我们就是永远都不分开,你有意见啊?

  可就在冯雪娇说完以后,我竟一瞬间感到无比失落,一口刨冰从齿根凉到心底。春光苦短,好景易逝,类似的道理,虽然我的人生当时尚未急于告知我,但我已提前从一些书本里领悟到。那个暑假,我疯狂地看书,阅遍家中书柜里能看懂的每一本闲书,都是我爸妈年轻时候买的,包括那本包装最精美的硬装《牡丹亭》,我最钟爱的一本。那一刻,一种来路不明的不祥预感缓缓冲击着我,就在冯雪娇说出那句“永远不分开”的同时,那个曾经在我耳边悄声低吟过的神秘之音再度响起。我就是知道,终有一天,黄姝会走,秦理会走,冯雪娇也会走。并非被任何人强行拆散,而是生命的洪流注定将我们天各一方。如同早慧是秦理的天赋,悲观也是一种天赋。我的天赋。我只是没有想到,黄姝竟是以那样一种不留情面的方式离开,甚至不容我有一丝喘息之机。

  那个夏天,第一个与我渐远的人是秦理,还好只是在地理上。我爷爷当年得了骨癌,几进几出医院以后,大夫劝家里人带他回家养着。我奶奶没得早,爷爷多年来都是独居,出院后需要有人在身边照顾,而我的大姑二姑都没法从自家脱身,照顾爷爷的重任落在了他最小的儿子也就是我爸爸的身上。我爷爷承诺,他死后会把自己名下的老房子留给我爸一个人,条件是我们一家要在他还活着的时候搬进去,照顾他到死。家搬得很急,临行前两天,我才告诉秦理,我要搬走了,当时他没说任何话,他就是那样。可就在搬家当天,他突然跑来我家找我,说他哥哥秦天有辆面包车,可以帮我们搬家。我妈有些犹豫,她一直不太喜欢秦天,觉得那孩子没礼貌,平时在楼下见到她跟我爸从不主动打招呼,这回怎么跟抽风似的?但秦理话不多说,就开始默默地帮我往下搬东西,强行抬起一箱恐怕比他自己都重的旧书,踉跄地走在我前面。出了楼门口,秦天的面包车已经停在那里,后盖开着。我爸跟以前的同事借了辆平板卡车,装满大件家具后,还是有一堆东西上不去,原本必定要多跑两趟。家愈清贫,破烂儿反而愈多,真是奇怪。可是多了秦天的面包车,刚好一趟全装满了。我妈让我跟秦理一起坐秦天的车,我上车前,她对秦天道谢,秦天破天荒地笑了,回我妈一句,谢谢你们照顾我爷爷和我弟。我妈一时愣住,反应半天才说,说哪门子谢,远亲不如近邻嘛。

  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仔细观察秦天,他们一家子男人都很瘦,但秦天的下巴轮廓最清晰,嘴角自然向下撇,眉毛跟头发都很浓,用我妈后来的话讲,挺帅一小伙子,谁能猜到有残疾呢。他打方向盘和换挡都由右手单手完成,那只干瘪蜷缩的左手,几乎毫无任何功能性,除了夹烟,而且是用五根手指一起攥住烟,抽起来的姿态有点滑稽。那天他的心情仿佛不错,嘴里似乎在哼歌,但全程没跟身后的我和秦理讲过一句话。后来我偷偷问过秦理,他哥哥的手是不是天生的。秦理说,不是,是月科里爸妈打架,不小心把他哥摔在了地上,伤到了小脑。尽管当时我也不是个身心富足的少年,可心中依旧觉得老天对这一双兄弟不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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