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病情加重,秦理头疼的频率越来越高,几乎无法看带字的东西,运动过度还会呕吐,多次大考缺考没有成绩,最终被少儿班淘汰。班里大多数人,都像看稀有动物一样看秦理,天资聪慧但性情冷漠,正符合他们原本对堕落天才的想象。而秦理也极为配合,拒人于千里,甚至连老师的面子都不给,偶尔数学和物理老师在讲台上脑子陷入混沌,把自己绕晕时会召唤秦理说,这个题你肯定会,起来给大家讲讲,秦理都直接拒绝说,我不想讲。而他因从来不写语文作业这件事,更成为崔老师的眼中钉,因为坏了她杀一儆百的规矩,让全班认识到,原来崔老师也有搞不定的人,多年威严扫地。崔老师也没办法找秦理的家长,因为他没有家长,只有一个性情比他更古怪的哥哥,曾来过办公室一次,面对崔老师列出秦理的种种罪状,一言不发。从那以后,崔老师彻底放弃秦理,并在他自己的要求下,把秦理调到了教室最后的角落,自成一排。自从秦理换到那里,反而见他松弛不少,仿佛那个位置天生就是为他而设,与这个世界彼此嫌弃,各自为伍又互不相干。
或许是病痛的折磨让秦理愤恨于命运的不公,或许是单纯的青春期叛逆,也或许是两者混在一起,让那时的秦理变成了一个令我无法理解的他。我不知道,他是否还因为在巴西烤肉店发生的事生我的气。有一段时间,我跟冯雪娇都曾试图跟秦理说话,仅仅是自然地说话,就像我们最初相熟时那样,可是都失败了。秦理对我们爱搭不理,连中午吃饭也是一个人缩在食堂角落,大部分中午,他根本不吃饭,坐在教室里发呆,目光总是望向窗外。我曾顺着那个方向偷偷看过很多次,隔着监狱牢房似的铁窗,除了枯瘦的柳树和空荡的天空外,一无所有。冯雪娇再度愿意理我后,十分担忧地问,秦理是不是出了什么毛病,是不是我们的错?我说,我也不知道,但自己的问题到头来还得自己解决,谁也帮不了谁。冯雪娇看着我眼睛说,我觉得你现在特别可怕。我反问,什么可怕?冯雪娇说,我好像根本不认识你。
彼时我已经有了新朋友高磊,冯雪娇在班里也有了两三个走得近的女生,她远比我更适应改变。而秦理仍是一个人,直到那一次我见到他骑车载着黄姝回家。
那段时间放学后,我常去高磊家玩,都是趁他爸妈不在家时。高磊说,他爸妈开公司,代理了美国一个什么品牌,专卖保健品,平时各地出差给人讲课,发展会员,像垒积木一样,他爸妈是金字塔的塔尖,再过两年只要坐在塔尖上抽成就够赚了。他说的我当时听不太懂,但大意就是他家很有钱,他不愁吃穿,可以买八百多块一双的真皮足球鞋,还有日本高级的PS游戏机。我心里说不上羡慕,羡慕是要你具有能够得到的水平,够不到的叫仰望,我爸妈连小霸王都舍不得给我买。他教我打《生化危机》,我才知道原来这世上还有比《魂斗罗》和《超级玛丽》好玩一万倍的游戏,人是立体的,僵尸好像要从电视里扑出来咬我。游戏打累了,高磊会在VCD机里放两张外国电影碟,都是租的,前两次放的是《生死时速》和《虎胆龙威》,后来一次放了《泰坦尼克号》第一次看到传说中露丝的luǒ tǐ。后来高磊还放过《原罪》和《本能》,那都是比露丝的luǒ tǐ更高级的东西。我仍在痴痴地回味,高磊却在耳边说,明天再来,给你放更好的。从高磊家出来,我一路骑车魂不附体,猜想第二天到底是哪个资本主义国家的女明星在等我。
就在那个隆重的夜晚到来以前,发生了一件事,让我跟秦理重修于好。下午的生物课,中年女老师讲男女生殖结构,男生都在窃笑,女生假装不敢抬头。临下课前,女老师说,下面做个随堂小调查,男同学把第一次遗精年纪,女同学把月经初潮年纪都匿名写在一张纸条上,还没来的就写“无”,折叠起来从后往前传,老师课下会做一个统计,下次上课给大家一个数据,这样大家就知道自己的发育速度跟平均值比是正常或是偏晚,如果哪位同学有疑问,可以在课下联系我,保证替大家保密。语毕,整间教室瞬间响起撕纸声,刚刚埋头不语的女生,动作起来反而比男生更快。我在自己的纸条上写下“12”,折好等后排的传上来,同桌方柳小声嘀咕一句说,真奇怪,写完马上折好纸条攥在手里,怕我看似的,这时后排突然传来坏笑声,大家纷纷回头,倒数第二排的李扬手里正攥着纸条喊,发育不健全的小屁孩哦!声音最远就传到我这排,再往前的同学跟老师就听不见了。纸条是秦理的,我的位置隐约还能看清,折痕中间写着一个“无”。讥笑声有节奏地一波一波推向秦理,男女声混杂。秦理从李扬手中抢回纸条,坐回原位,狠狠撕碎。
放学后,我本来早早出来奔高磊家去,但我的随身听忘在了书桌里那是我花了三百块压岁钱在电子市场买的二手索尼随身听(自从考上育英,我妈承诺以后每年的压岁钱无须再上缴)。我回教室去取,刚到门口,一个保温水壶从我面前擦着鼻尖飞过,我认得那是秦理的水壶,他喝药习惯自带热水。教室里,秦理被高他半头的李扬骑在地上揍,乱拳抡在脸上,教室里仅剩下几个女同学都不敢拦架,缩在一角乱叫。我冲上去一把将李扬推翻在地,他先是一愣,随后起身要还手,却被迅速爬起来的秦理挡住,令我吃惊的是,秦理竟然铆足了劲儿推我,一直把我推到门外,反锁上门透过门玻璃,我亲眼看着他再次扑向李扬,扭打在一起。直到李扬抡得累了,秦理眼角出血,李扬才开了门锁扬长而去,走前狠狠瞪了我一眼,而我就那样傻站在原地,脑子里还没想明白,秦理推我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扶起秦理,再次被他推了一把。我说,走吧,陪你骑回家。秦理说,不顺路。说完径直往外走。我跟出门去,捡起已经滚到走廊尽头的保温水壶,追上去递给他。当我看着他背影走出那条昏暗的走廊那一刻,才终于想通,刚刚他把我推出门外,是不想让我再因为他被牵连,像六年级那个冬天一样。那一刻,我知道我认识的秦理又回来了。
高磊先一步回家准备,我敲开门时,电视已经开好了,他自己却要出门的架势。我问他,你去哪儿?高磊说,出去转转,你自己慢慢看,东西都给你准备好了。说完他面带笑意地离开了。客厅里灯光很暗,高磊应该是故意关掉了一半的灯。我的手颤抖着点开VCD机的遥控,电视上出现的又是外国女人,但不是安吉丽娜·朱莉,也不是莎朗·斯通,而是一个陌生的金发丰满女人,两分钟不到便脱得精光,一个外国男人此时上前,两个人开始一场你呼我喊的较量。那个场景是那样陌生,又好像在梦里预演过。我紧张到起身把电视声越调越小,可身体内的一团反而越来越烧,两腿间胀得难以忍受,此时才发现客厅的茶几上除了有几瓶饮料,还摆好了两包纸巾,心相印的,都是蓝色,跟黄姝送给我的那包一样。只是黄姝那包被我一直珍藏,而眼前这包,被我贪婪地用来擦身体里的秽物。我明白,自己不再干净,可是在那一瞬间的大脑空白里,没有了天和地,没有了夜空和繁星,没有了烦恼和忧愁,也没有了黄姝和爱,在那一片芒白中只有自己面对另一个自己说,孩子,欢迎来到这个更残酷的世界,这一次,你是孤身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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